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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局与政局

陆征祥
民国肇始,袁大总统推举陆征祥当总理,陆总理依照权限组阁,提出了六名部长拟任人选,但没想到表决通过组阁人选时,这六位部长候选人全部落选,为什么呢?这要从陆征祥的演说说起。
《辛亥革命史稿》云:“陆在参议院说明这份阁员名单时,说了许多鄙俗不堪的话,这就使许多参议员提出陆不配做总理的问题。”《民国人物志》亦云:“(陆氏)开口便讲‘补充内阁名单’就好比‘开菜单做生日’,致使全场哗然……将他提出的人选,一一否决。”
陆征祥是参议院推选出来的,有留洋经历。人们认为近代中国落后,缘由是没人懂洋务,没人会洋务,而陆征祥刚好懂洋务,所以以74票赞成10票反对而当选为总理,是得到了议员信任的。可为什么他提出组阁,却没人响应呢?他到底说了什么西洋语和猥琐话?
其实,并没有什么西洋语和猥琐话,挑动各位议员敏感神经的话倒是有一点:“征祥今日第一次到贵院与诸君子见面,亦第一次与诸君子办事,征祥非常荣幸。”这一番客套话场面话过去,他又略略说了他的国外经历:“回来之时与各界人士往来颇少,而各界人目征祥为奇怪之人物,而征祥不愿吃花酒,不愿恭维官场,还有亲戚亦不接洽……此次以不愿吃花酒、不愿恭维官场、不引用己人、不肯借钱之人,居然叫他来办极大之事体,征祥清夜思之,今日实生平最欣乐之日……”
就是这几句话,议员听了极不舒服,引发哗然,从而以“言辞猥琐”,“出言无状”,“无政见提出”,“无一语及于政务”为由将陆征祥内阁踢出政局。
后来的学者探讨这一组阁风潮时,总是说议员早就不满袁世凯,说其中有同盟会、共和党、统一共和党等等党争……其实,陆征祥功亏一篑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不吃花酒”那一句。当年《大公报》“闲评”道:“陆氏此番演说‘谈言微中’,其‘不吃花酒,不打牌,不送礼三句,已隐揭参议院病根,激起参议院之恼恨……’”黄远庸则曰:“其所述不赌不博,不做生日,实系微讽今日人心风俗之病,足为救国之方药,较之寻常敷衍时务策论语者有金屎之别。”
议员大会,是政治生活中的大事与盛事,而官员选举,是“最大的政治”,民国陆征祥这一组阁,闹成大事故与大笑话,是源于“不吃花酒”这几句话。这样立论,是不是太浅薄了?
读了元代王恽的《吕嗣庆神道铭》,这一疑问便会豁然而解。原来在元朝,饭局即政局,官员们的酒会宴会与国事天下事是等同的,什么叫革命?革命就是请客;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吃喝。王恽说:“国朝大事,曰征伐,曰狩,曰宴飨,三者而已。虽矢庙谟,定国论,亦在于尊俎餍饫之际。”我们常常对公款吃喝不理解,现在可以理解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酒杯子里面定政局,吃吃喝喝是与打打杀杀同等重要的国家大事。
宋江拉起队伍上梁山,为的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扛起枪杆子,为了酒杯子,没了酒杯子,他当然就得拿起枪杆子了。
对陆征祥组阁风波,以吃花酒之有无来解释,也不算无厘头。陆征祥内阁完成以后,如果要跋扈万状也不是不可,但在没组成之前必须得谦恭一时。陆征祥一来,就说自己“不愿吃花酒,不愿意恭维官场,不引用己人”,什么意思?是说假如上台了就要禁吃花酒,就要严禁恭维官场,就要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者开刀吗?
在我们看来,陆征祥这一演说,很务实,很切实。但吊诡的是,议员们将假大空的这主义那主义视为“金”,却将这些整顿干部作风的大实话视为“屎”了。
我们视为金,议员视为屎,我们视为屎,议员视为金,何哉?所处者不同也。站在我们的立场,天下财富不在官,而在民,干部也罢,议员也罢,少吃点花酒,我们就可以多喝点水酒;站在干部与议员的立场,民众多吃了水酒,他们就没了花酒,他们会同意吗?问题是,不是人员决定阁员,而是议员决定阁员;不是人民决定阁员,而是选民决定阁员。人员有没有吃,人民有没有吃,是后一步的事情,议员与选民先得有吃,选民是民,但这民与一般民不同,他可以决定阁员去留上下。陆征祥演说的隐含意思是要整顿吃花酒,好像是要叫议员们吃不成花酒。你想来端掉议员的杯子,那先掀掉你的台子,你搅了咱的饭局,那我们先搅了你的政局。
辛亥革命后,穷吃滥喝的封建老朽已吃不了花酒了,那轮到谁来吃了呢?北京街头,呢冠革履,宝马香车,山吃海喝的,是什么人?《大公报》说:“今之军界政界,能以朴素紫风者固不乏人,而穷奢极欲,呈一时之快者,实居多数……选色征歌,罔惜十万缠头之费,当筵买醉,不顾半年穷户之粮,固触目皆是。”皆是新人物,大都是进了参议院的,他们爱吃花酒,也有资格吃花酒,现在,你要禁革,那就得先革了你。
为政者都爱喊口号,民以食为天,喊多了,我们也就信以为真。但真是民以食为天吗?错了,官以食为天,或者说以官食为天。为政者内心是对官好一些,还是对民好一些?许多人常常在这方面犯糊涂,总是喊喊叫叫,说分蛋糕首先要分给群众,要向基层倾斜,理由是“民贵君轻”,干部只是仆人。比如说有人对三公消费上万亿,很不解,大声嚷嚷,叫干部省出这一部分钱来解决百姓吃、穿、住、行及教育、医疗等。其实这些人不理解,老百姓要吃饭,革命干部也要吃饭,首先保证谁,人家心里门清得很。
有人以为,封建帝国的主要精力花在防止民变之上,其实并不是这样。帝国主要精力是在防止官变上,最怕的是官员造反,孙悟空大闹天宫,有人解释是无产阶级革命,但孙悟空是无产阶级吗?他从当弼马温开始,一直升到齐天大圣,身份都是帝国体制里的干部。帝国防官变和民变,都是两招:一是给胡萝卜,一是挥大棍子。所不同者,侧重点各有不同也:防官变,一成挥大棍子,九成给胡萝卜;防民变则一成给胡萝卜,九成挥大棍子。事实上,官员的造反能耐比草民大多了,他们拥有的智力、信息、武器装备等各种资源,远非仅有锄头、梭镖及一身骨头的草民可以比拟,而历代造反的,官变很少,什么原因?很简单,皇上给他们的是九成胡萝卜,他们成了既得利益集团。同样,这也可解释民变多之缘故,草民有一份胡萝卜本来比较满足了,但搞到后来一份也弄不到了。
食为天,谁食为天?“我乃齐天大圣,就请我老孙做个席尊,有何不可?”孙悟空当了官,饭局首先必须保证有他,要保障有稳定的政局,先得保证官员有稳定的饭局。至少,进了体制内的孙悟空是这么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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