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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寻求富强到文明自觉:清末民初强国梦的历史嬗变

作者:许纪霖 来源:爱思想网 发布时间:2010年12月08日 点击数: ( 字体: )

 
 
虽然梁启超缺乏福泽谕吉那样的整体思维,但从他那些在不同时间与空间、针对不同问题所发表的似乎是相互矛盾的言论来看,梁启超一定会同意福泽谕吉的看法。不过,晚清知识分子对东西方列强所强加的国耻之感受要远远超过明治维新时代的日本知识分子,因此梁启超的文明论更多地建立在力本论的基础之上,以强权主义的逻辑论证文明的演化。梁启超按照加藤弘之的说法,将强权分为两种,一种是“大而猛者”,另一种是“温而良者”。人类发展的历史,不仅是从野蛮到文明的进化,也是强权的内在演化。在野蛮时代,所谓的强者凭借的是体力;到半开化时代,体力与智力互相较量;而进化到文明时代,所谓强者即是智者,是智力之强也。加藤弘之原来的观点是: 随着人类社会演进到文明阶段,强权会从“大而猛者”进化为“温而良者”,从“粗暴而猛恶”进化为“高尚而优大”。然而,梁启超悄悄作了一个常人未曾注意的修改。强权作为天演之公例,究竟是运用“大而猛者”,还是“温而良者”,不是看在野蛮社会还是文明社会,而是看交手者之间的强弱对比。若强弱悬殊,强者对弱者施用的必然是“大而猛者”。到以智力胜的文明社会,统治者与被统治者、贵族与平民、男子与女子之间的智力渐趋平等,于是前者对后者的统治,“不得行其暴猛,渐改而就温良”。② 为什么梁启超在复述加藤弘之思想的时候,会作这样一个颇富“创造性”的改动? 为什么即使到了文明社会,强权不一定“温而良者”,依然有可能在强弱悬殊之间,出现野蛮社会才有的“大而猛者”?个中秘密显然与晚清知识分子对西方文明的切身感受有密切关系。
 
传统中国所遭遇的外敌,都是在文明层次上要比中国低得多的游牧民族,每一次亡国的同时,同时又是“天下”的胜利,以中原文明征服外来的蛮夷。但晚清所碰到的西方,却是一个比中国文明还要优越的文明,文明碰撞的结果,中国虽未曾亡国,却已经亡了“天下”,礼之秩序摇摇欲坠。然而,晚清中国所感受的西方,又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一个是具有先进的器物、民主的制度和文明的精神的西洋国家,另一个是咄咄逼人、野蛮侵略、火烧圆明园的外来列强。比中国文明优越的西方,为何文明与野蛮兼于一身? 中国士大夫对此一直迷惑不解。杨度是晚清观察力最敏锐的思想家之一,他在《金铁主义说》中揭开了这一秘密。今日西方各国无论是政治组织,还是教育之周详、实业之发达,皆高于中国,称其为文明国不为过也。然而,以为这些文明国集合成世界会造就一个文明世界,乃大谬也。杨度尖锐地指出:
 
今日有文明国而无文明世界,今世各国对于内皆是文明,对于外皆野蛮,对于内惟理是言,对于外惟力是视。故其国而言之,则文明之国也;自世界而言之,则野蛮之世界也。何以见之?则即其国内法、国际法之区别而可以见之。
 
杨度的观察不可谓不深刻,远在晚清一般士大夫之上。近代的西方有两张面孔,对内是洛克主义,讲究自由平等,对外是霍布斯主义,奉行的是弱肉强食,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西方近代文明来自古希腊罗马与基督教传统。这两个传统都具有文明与野蛮的双重性格。古希腊传统的古典民主,罗马的共和精神和法治传统,都构成了西方近代文明的重要资源。另一方面,罗马帝国的扩张霸业到近代以后也得以继承,西方列强试图以文明的名义在全世界缔造各自的殖民帝国,大行扩张之道。基督教传统是西方近代文明的另一个源头。基督教,特别是改革后的新教为近代文明提供了宗教意义上的自由(因信称义的个人自由)和平等(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它们后来都转型为世俗形态的自然权利和法律平等。与此同时,基督教的普世理想和圣战精神又为西方列强以殖民的方式在全球扩张自身的利益赋予了文明的正当性。西方有两张面孔:启蒙与战争、和平与扩张、文明与强权。这两张面孔如影随形,当它来到中国的时候,用强权(的方式)推销文明,以文明(的名义) 实施强权。真正的西方是复杂的,既是天使又是魔鬼。二者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渗透,互为目的和手段。西方列强以帝国扩张的方式建立自己的民族国家,以帝国的资源积累民族的财富,借助帝国的光荣激发民族的骄傲和自信。同时又把文明作为帝国的基础而使帝国获得正当性。
 
当晚清知识分子遭遇西方这个用强权推销文明、以文明实施强权的帝国的时候,的确面临着矛盾的困境。传统主义者因为其强权,索性连文明也拒之门外; 而西化主义者由于其文明,会将强权也视为理所当然。梁启超就承认:“夫以文明国而统治野蛮国之土地,此天演上应享之权利也。以文明国而开通野蛮国之人民,由伦理上应尽之责任也。”梁启超的这一文明统治野蛮为正当的思想,来自福泽谕吉。福氏在《文明论概略》中说: “从总的情况看来,不能不说日本的文明落后于西洋。文明既有先进和落后,那么,先进的就要压制落后的,落后的就要被先进的所压制。”文明论是一把双刃剑,既为引进西方的文明精神奠定了理由,也埋下了日后以文明的名义侵略落后国家的种子。福泽谕吉的文明论,与扩张性的国家主义和大亚洲主义具有互相纠缠的复杂关系。中国拥有东亚和世界最先进的文明之一,历史上数度为蛮夷统治,最后又反过来在文明上驯服蛮夷。然而晚清之后遭遇比中国更先进的西方文明之后,便碰到前所未有的尴尬处境: 是文明优先还是国家优先?
 
杨度是很聪明的,当他观察到西方国家内外政策的矛盾性之后,采取了一种二元论的策略。在他看来,文明与否是善恶的问题,强权与否是优劣的问题。为了与诸文明强国对抗,他提出了文明与野蛮(强权)的双重对策:
 
中国今日所遇之国为文明国,中国今日所处之世界为野蛮之世界。……中国所遇者为文明国,则不文明不足与彼对立,中国所居者为野蛮之世界,不野蛮则不足以图生存。杨度的策略可谓“以善治善、以恶攻恶”,对内建文明,对外求强权。以文明与文明对抗,以强权同强权对抗。事实上,杨度的逻辑也是梁启超的逻辑,文明主义的梁启超与强权主义的梁启超是一个二元论者,最后都统一在一个以文明抗文明、以强权抗强权的民族国家建构之中。
 
不过,文明主义与强权主义在晚清并非同样倚重,显然是向力的一方倾斜。杨度的最后方案是“金铁主义”,以国家势力应对瓜分危机。晚清的亡国压力实在太重了,文明建设日久天长,远水救不了近火,国家富强成为压倒一切、迫在眉睫的当务之急。于是,追求西方式的强权,比学习西方的文明更能吸引中国知识分子的兴趣。陈独秀提倡意志顽强、体魄强健的“兽性主义”,他认为欧洲之所以殖民事业遍布全球,日本之所以称霸亚洲,乃是有兽性也。这个“兽性”就是对强大的权力意志的追求。当他们承认这个世界就是由强者统治的时候,文明便只是一个工具性的存在。在追求国家富强的过程当中,虽然取决于发挥人的创造性潜力,取决于民智、民德和民力,而且智德的意义要超过力的意义,然而作为文明内核的智慧与德性,其内在价值至少在国家危亡的现阶段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其作为实现国家富强的国民能力: 智力与德力。关于这一点,梁启超说得非常清楚:
 
世界主义,属于理想,国家主义,属于事实。世界主义,属于将来,国家主义,属于现在,今中国岌岌不可终日,非我辈谈将来,道理想之时矣。
 
世界主义是一种普世的文明理想,是公理、正义和智德主持的乌托邦,而国家主义,变成了一个被掏空了文明内核的民族生存之道,缺乏内在价值的力与富强的追求。清末民初的中国,犹如欧洲历史上的重商主义时代,暂时搁置文明的价值追求,试图以金铁与国家的联盟,打造一个富强的近代民族国家。
 
这种与文明脱序的富强之路,究竟能走多远呢?
 
二、国本与国性问题的提出
    
1911 年中华民国建立以后,中国建立了史所未有的共和秩序,但这一秩序又是以政治混乱和军事强权为代价的。民初的政治出现了这样一个奇怪的现象: 新的共和制度出现了,却缺乏制度所赖以存在的宪政; 表面的宪法有了,却无法转换为行之有效的宪政实践。共和制度背后所缺失的,是制度实践所必须拥有的公共文化,是共和制度之魂——文明精神。
 
大约从1914 年起,章士钊主办的《甲寅》杂志首领风气,开始讨论“国本”(或“政本”)问题。所谓“国本”,即国家赖以存在之本,即政治共同体的基本原则、义理和规范。“国本”讨论的开拓,改变了清末民初只是从权力的来源(人民主权论)或统治的效益(国家富强论)论证政治的正当性,转而正本清源,从政治共同体的核心价值和基本规范入手,重新建立国家政治的正当性基础。在《甲寅》杂志诸篇讨论“国本”(或“政本”)的文章中,论述最清晰、分量最重的,要数张东荪的《制治根本论》。他首先检讨了民初议会民主制度的失败原因,指出“吾国政治上变化虽多,皆属表面,察其根本,按其精神,固仍为清之政治,未尝稍变。”中国的传统政治思想,皆从道德本体论而来,张东荪以及后来的陈独秀等五四启蒙思想家都相信,精神决定政治,民主政治的失败,要从政治背后的文化和伦理源头寻找根源。这就是“国本”问题的来由。
 
当力与金钱成为全民追逐的膜拜物之后,这个社会必定是无宗教、无道德的,利害代替了善恶,功利取代了是非。杜亚泉曾经分析过,共和建立之后,一般国民对共和原理并无理解:
 
就大多数国民之心理观之,则共和政体之发生,仍依据于事实,而非根本于原理。盖事实问题者,以厉害为标准; 原理问题者,依是非而判别。而吾国民对于共和政体之观念,乃歆于事实上之所谓利,非动于原理上之所谓是也。……我国民之推翻专制创立共和者,固欲于事实上维持国家之势力,非欲于原理上主张天赋之人权。
 
共和有共和的原理,其乃共和立国之本,但中国的共和革命以国家的富强为目的,国人多以利害衡量共和的利弊,一旦共和发生危机,觉得威权政体更适合维持国家利益,便会转而拥护开明专制。民国后来的历史果然证实了杜亚泉的担忧。民国之后,国民得到了共和,却失去了“国是”。
 
所谓国是,“即全国之人,皆以为是者之谓”,即一个共同体得以维系的核心价值。作为核心价值的“国是”,清议也好,舆论也好,皆本于“国是”,“虽有智者,不能以为非也,虽有强者,不敢以为非也”。在杜亚泉看来,“我国之有国是,乃经无数先民之经营缔造而成,此实先民精神上之产物,为吾国文化之结晶体”。杜亚泉这里所指的,是以儒家为核心的中国文明与道德。辛亥革命之后,两千年的王权秩序崩溃了,儒家的文明秩序也随之解体,而新的共和秩序却迟迟不得确立。于是在民国初年,发生了“国是”的空缺,无论道德之善恶,还是伦理之是非,都变得模糊与暧昧。于是发生了杜亚泉所说的“迷乱之现代人心”。这种迷乱,首先表现在精神的破产:
 
破产之后,吾人之精神的生活,既无所凭依,仅余此块然之躯体,蠢然之生命,以求物质的生活,故除竞争权利,寻求奢侈以外,无复有生活的意义。大多数之人,其精神全埋没于物质的生活中,不遑他顾,本无主义主张之可言; 其少数之有主义主张者,亦无非为竞争权利与寻求奢侈之手段方便上偶然假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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