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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与“启蒙”:“红卫兵—知青一代”的前世今生

作者:祝东力 来源:《文化纵横》 发布时间:2011年03月10日 点击数: ( 字体: )

 
“革命”与“启蒙”的双重经历
 
“革命一代”曾经在理论上和实践上解决了“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包括目标,也包括路径。由于传统模式在文革初期失灵,而文革又未能取而代之,创建新的有效模式。因此,相隔几十年后,“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再度提出。
 
重新面对“中国向何处去”问题的不限于“红卫兵—知青一代”,但以这一代人的探索最集中、最大胆。文革初期,政治雷霆曾击中他们,使他们政治早熟。以后,下乡插队或进厂做工,又使他们得到底层的经验和技能,时刻校正着他们的书本知识。总之,一方面是政治早熟,另一方面是底层磨炼,使他们成为近代以来独具特色的一代知识分子。
 
因此,文革高峰期过后,“红卫兵—知青一代”开始独立的思想摸索。首先是读书,以李零(1948年)在插队时期为例,他自述说:“我第一次系统阅读马恩列斯毛鲁是在这一时期。联共党史、中共党史、国际共运史、文革中的首长讲话和各种资料,第四国际资料汇编,以及右派言论等等,从伯恩施坦到考茨基,从托洛茨基到布哈林,还有铁托、德热拉斯、卢卡奇、阿尔都塞、索尔仁尼琴等等,那是什么‘反动’看什么。”
 
在思想的表述方面,较有影响的是张木生(1948年)。他撰写的《中国农民问题学习——中国体制问题的研究》在知青群体中辗转传抄,争论不休。据定宜庄的《中国知青史》介绍,这篇洋洋3万字的长文,从反思斯大林模式,讲到中国农业现状和城乡差别,最后写道:“包产到户证明了一点,农民能够增加产量。我们不拒绝更好的办法,但这个办法在哪儿呢?”其结论直接指向十几年后的农村经济体制改革。其实,结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1968年的政治引力场中一个20岁青年的大胆求索,是“红卫兵—知青一代”桀骜不驯、胆大妄为的性格。
 
理论探索需要更多的知识和学术积累。与之不同,感性的文艺直抒胸臆,在年轻一代手中更早便成熟了。在这方面,郭路生(1948年)是代表。与上一代,例如建国后郭小川(1919年)、贺敬之(1924年)奠定的宏大叙事的政治抒情诗传统不同,郭路生开创了个人化的诗歌写作传统,刚一问世,就给同辈人以刻骨铭心的感受,使他们多年后仍记忆犹新。例如,李零是1968年在花园村,北岛(1949年)是1970年春在昆明湖船头,张郎郎(1943年)是在1970年代初的河北狱中……第一次听人朗诵郭路生的《相信未来》。这首诗表达了一代人的心声。北岛后来说:“中国向何处去?我们以往读书争论,有过怀疑有过动摇,但从未有过这种危机感——如临深渊,无路可退。”高峰期过后,文革处在进退维谷的困境中。这种迷茫、幻灭和没有出路的感觉,正是年轻一代的时代感受,对于他们来说,传统已经塌陷,当下没有出路,能够寄予希望的只剩下“未来”。
 
从思想逻辑上看,“红卫兵—知青一代”经历了两个阶段,一是革命,改造旧的国家机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按正宗的文革理论,这是中国革命,乃至世界革命的最高阶段。二是启蒙,在文革高峰期后,经过怀疑和动摇,年轻一代纷纷另辟途径。而不论张木生的包产到户,还是郭路生的个人化写作,在集体与个人、国家与市场、体制与自由……的价值天平上,他们的取向已明显地偏于后者,这正是启蒙主义的价值观。
 
1990 年代结果
 
李零说:“80年代开花,90年代结果,什么事都酝酿于70年代。”这一代人在1970年代的思想和文艺活动大多处于“地下”:“地下诗歌”、“地下沙龙”、“地下画展”,还有种类繁多、辗转流传的手抄本。这些思想和文艺活动,只是到了1970年代后期,由于时代转折的机缘才得以公开表达:这就是“四五运动”、“西单墙”、《今天》杂志、“星星画展”等等,它们为结束文革和改革开放准备了舆论基础——改革开放这一重大历史转折,仍然由那些具有原创性的“革命一代”如邓小平等主导,并非偶然。可以设想,如果当时不是他们,而换作他们之后的一两代人长期主政,那么中国很有可能落入一个呆板的“勃列日涅夫时代”。
 
进入1980年代,“红卫兵—知青一代”仍主要走在“启蒙”的路线上,朦胧诗、伤痕文学、文化讨论等文艺运动和思想运动,无非是对文革、毛时代、传统文化和历史的批判和颠覆,而倡导个性、自我、宽容、自由等价值。另一方面,在经济学领域,1984年的莫干山会议则是为城市经济体制改革出谋划策,会议发起者,也同样是这一代人。从文艺、哲学到经济学,贯穿1980年代的“启蒙运动”,客观上为1990年代的市场经济奠定了价值观的前提。
 
然而,从总体看,无论是“革命”,还是否定“革命”的“启蒙”,都并非这一代的原创——早年的“革命”来自晚年毛泽东,随后的“启蒙”则来自欧洲文艺复兴以来的主流思想。因此,在相继经历了“革命”和“启蒙”这两个阶段之后,“红卫兵—知青一代”必然会有一个综合性的,或者说,否定之否定的原创性的合题。
 
1980年代末的国内外重大事件,包括苏联、东欧社会主义阵营的动荡和解体,冷战结束的历史大变局,提供了一个契机。何新(1949年)在“八九”之后同各国记者、外交官和经济学家进行了一系列对话,系统地表达了他的理论思考。何新认为:在当今的国际战略环境中,“民主”并非一个单纯的价值问题,而是国与国战略斗争的一种手段;20世纪的社会主义制度,是落后农业国以国有制形式,将国家经济政治力量集结为一个强大聚合体,以对抗先进资本主义工业强国的一种特殊的现代化模式;世界经济结构和关系并不合理,国与国之间并不存在和平与发展的平等机会,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富裕恰恰倚赖于第三世界的贫穷;从全球资源、环境、人口等因素着眼,世界性的社会主义前途是一条通向历史正义之路。这些观点,在1990年代后期逐渐成为“常识”,但公允地说,它们的确是由何新在“八九”之后首先系统论述的。
 
何新的生平和性格在“红卫兵—知青一代”中颇具代表性。文革初期造反、串联,之后到北大荒建设兵团,务农做工,其间流浪、读书、写作并被关押批斗,在思想上也同样经历了从“革命”到“启蒙”的过程。与众不同的是,何新较早摆脱了“启蒙”路线,又没有简单回到“革命”立场,而是将以往的知识、理论在1980年代末的大变局背景下加以综合,在后冷战时代较早地形成了一种新国家主义的论述体系。这是“红卫兵—知青一代”真正原创的成熟理论。从学科角度看,何新以政治经济学为主轴,汇聚和概括了历史学、政治学、社会学、国际关系学、文化理论和思想史等众多学科,形成了一种综合性的“社会科学”。这种社会科学,对于所面临的每一重大课题,总是能够立体地、多维度地给予解答和说明,从而在深度和广度上大大优越于单一学科的成就。
 
何新的观点立场使他成为中国思想界从1980年代向1990年代过渡的枢纽式人物,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预告了中国1990年代中后期出现的民族主义、新左派和非主流经济学等思潮。
 
其实,作为一个“文化世代”,在思想理论层面,也只有经过了1980—1990年代的过渡,“红卫兵—知青一代”才真正成熟。其原因,除了历史变迁的周期外,也是由于这个时期,正是他们年届40岁——古代中国所谓“不惑”、古代希腊称为“鼎盛年”的时候。正是在这时,他们才开始独立地表述成熟系统的思想,而不再依傍前人,或借助西方。
 
在思想历程外,性格因素同样重要。何新自述,1980年代与某学者因著述而争议,便写信极尽刻薄挖苦之能事,并夹寄“卫生纸包裹仁丹数粒”(“仁丹”为隐语)。另据社科院人员回忆,某学者著文批评何新的“常识性错误”,何遂致函,自称是“业余拳击协会会员”,威胁要“练上一百回合”。这种表现也许比较极端,但相当有代表性。早年在“乱世”中造反、串联、大辩论、大批判以及底层经历所造就的性格特征,实际上成为他们许多人在思想理论上纵横无忌的人格基础。也许这不是巧合,中国国势在毛时代曾臻于极盛,同时也面临文革所提出的国家机器异化的问题。后文革时代,中国问题并未真正解决,需要思想理论的艰苦探索,需要颠覆、反叛、改造现有国际国内模式和成规。这一任务,也许不是一个温良恭俭让的文化世代所能胜任的。
 
结语
 
“红卫兵—知青”之后,是1950年代末到1960年代出生的“后文革一代”。这一代人大多没有上山下乡的磨炼,且在文革后接受了较正规的中学和大学教育。从整体看,尽管他们有着更好的学术训练并且正当盛年,但是,在思想视野和理论架构上,他们至今仍未超越“红卫兵—知青一代”。这表现在几乎所有学术思想领域。这似乎表明,“红卫兵—知青一代”的历史使命尚未完成。而且,从自然年龄看,他们也还有一二十年的完整周期。还有时间,希望他们有更出色的表现。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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