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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折腾与被折腾的荒诞人生

作者:周孜仁 来源:民间历史 发布时间:2011年01月21日 点击数: ( 字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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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世界也许对他已经厌倦,实在不想再收留:还不满五十吧,他就匆匆忙忙死了。我的乡下堂姐在她家门前仄逼的院坝上挪了一块地儿,将他的遗骨草草安葬--这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土堆很小,被潮湿的竹林挤兑着,没有碑,连一块祭奠的余地都找不到。如今满世界搞城市化,那儿的情况一定更糟。很可能,让他灵魂安息的蜗居之所是否存在?如今都成了问题。
 
  这个人就是我的二哥。按照族谱字辈,父亲给他取名周继仁,但后来的所有登记表上他从来都是“周照明”。“照明”是他自己取的还是怎么来的?现在谁也不清楚了。我总以为应该是他自己取的。因为他一贯自以为是,我行我素,我行我素到了非常叛逆的程度。按他的性格逻辑,在这世上活了几十年,虽说不上有声有色,却肯定是不缺乏故事的。凡和他共同生活过的,说起他总是喋喋不休又总是摇头。我和他年龄差距太大,一辈子没见过几次,压根儿就没有共同生活过。对于我,他几乎就是一个远远观察过的局外人。记忆最深的,就是妈妈每说起他就会连叹败家子,败家子。对于妈妈的说法爸爸从不表态。因为:妈妈(我的生母)是他的后妈。父亲显然不愿因对前妻儿子的评价而与现任妻子发生不快。还有,二哥给家里带来的麻烦确实太多,父亲无话可说。
 
  二哥的生母、也就是我的前妈,姓钟。钟妈非常争气,过门后一口气就连生两个儿子。只是天不假年,任务一旦完成她便匆匆忙忙走了。我已经想不起她的坟在何方,虽然每年春冬,父亲总是要带着我们去乡下把所有的亲人坟茔都祭扫个遍,可是否上过钟妈的坟,我一点儿印象没有。只是过年过节,爸爸总要叫我们去看看钟家外婆家的。对于孙辈的童年,外婆总是代表着太多温暖的故事。成都有一首儿歌如下:“扯锯还锯。家婆门口有本戏,请外孙,来看戏,没得啥子吃,白面锅魁夹狗屁。”家婆是成都人对外婆的称呼。对于钟家外婆我似乎从未有过什么特别温暖或不温暖的记忆。只记得她家在成都望平正街。漆黑一团的屋里永远点着一盏飘忽不定的清油灯。外婆则蜷在角落的一张竹椅里,好象没力气也没兴趣对谁说话。钟外婆的女儿非常骄傲地为我们周家生了两胎男孩,可他的两个儿子却连一个孙儿都没有给她生出来。两房合伙抱养了一个儿子:这就是我的表哥,小名金生的。两兄弟对各自分享二分之一监护权的小金生,娇惯纵容自然不同凡响。从外婆漆黑一团的厨房后门出来,偏是波光闪烁的府河和铺满卵石的宽广沙滩。每次去那儿,我都喜欢和金生表哥到河边戏水,捡石子。不愉快的总是万一和小伙伴发生摩擦,舅母绝对拿我出气,动辄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河边虽好玩,但我渐渐很少去了。
 
  也许是前一房太顺,所以我的生母情况就很不妙了,过门来一口气连生“五朵金花”。直到第六胎好歹才现了男丁,就是我的三哥周培仁--关于这个,我们下面再说。
 
  
 
  钟妈生的老大、就是我大哥,叫周守仁,和明代大儒、心学始祖王守仁(阳明)同名不同姓。听我妈妈说,大哥各方面都十分优秀,可惜正上中学,一场瘟疫来袭,无人可挡的腥红热便让他罹难夭折了。按照现在的婚恋计算法,大哥肯定属于早恋。皆因时代风习:“早栽秧,早收谷,早生娃娃早享福。”,父亲不仅不表反对,而且坚决支持。女方家穷,父亲于是慷慨扶贫,帮她出学费出书费出杂费什么的,使她得已和大哥朝夕共读,连理相通。俩小年轻感情深笃,男友一死,女孩便哭哭涕涕要来我家上门,服侍双亲终老。笃守传统礼仪的父亲理所当然否决。女孩失偶,痛苦万千,于是远走了革命圣地延安:若干年后回来,已经是光荣的共产党南下干部。衣锦还乡,旧情难忘,女干部辗转打听,终于找大炮了我家的新址,非常关切地对父亲说了:
 
  “弟弟妹妹有什么困难?就说吧!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父亲对未婚儿媳的要求再一次断然婉拒了--这是另外的故事。
 
  还说二哥吧。
 
  前面说了,我知道他的名字叫周继仁,也知道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周照明。可长到五六岁了,也没见过他。父亲是从来不向我说他的,只有母亲会对我小声地私下数落。我小,肯定不会传话,不会因为这个影响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其实,对于人际关系,我懂什么呢?什么都不懂。虽然在母亲的介绍中,二哥为我提供的几乎全是反面教材。
 
  我最先看见他是在照片上。家藏照片很少,就薄薄一沓,全放在高高的立柜里。立柜永远被一只大铜锁锁住。里面一定藏有许多秘密:我猜。因此大人打开柜子取东西,我总要顽皮地爬上去翻看,这就发现二哥了。就一张,6吋大小。小伙子戎装笔挺,军官帽,长统马靴,武装带,腰上还别着一把“蹦蹦枪”,真的个英武非常。面对照片上军人,我肯定是没有兄弟亲人感觉的,和在书报上看见的陌生人没任何两样。家里还有一件关于二哥存在的物证:挂在墙壁上的一柄七弦琴,永远蒙满灰尘。我在街口装裱铺的古代诗意画里看过:“冷冷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我觉得,一定要年纪足够大,甚至长着长长胡须的人才有资格摆弄这玩艺儿。
 
  可我第一次看见真实的二哥,与照片上英姿勃勃的军人、与古画上弹琴的散淡老者简直就两码事!
 
  是一个冬天。天已经黑尽了,他远远地、幽灵一样从暗夜里向我们家走过来:蓬头垢面。拄着拐,短裤破烂,全身慑缩……他是从国共内战的前线逃跑回来的。已到解放前夕,他参加的国民党不知哪一部分军队,去川南泸州送给养,被共产党打得落花流水。周照明逃得快,仅受了点轻伤。现在算来,时间应是1949年,当时我已经五岁。那天晚上,正逢我四哥和妈妈正站门口,娃娃眼疾,一下就被颠簸歪斜近逼而来的人吓坏了,惊咋咋躲进妈妈的怀抱,小声叫起来,说:有讨口子来啦!后来,我也就看见他了。
 
  几十年后,他向自家兄弟这样说起这次兵败:那已经不是在打仗啊!只要一听说共产党来了,大伙儿撒腿就往后跑。一路上没吃没喝,就去老百姓地里强抠罗卜硬偷青菜。败兵横直都是亡命之徒,谁敢惹啊?几十年后我在云南农村也听过类似故事,国民党败军跑进烟地,只见得绿油油一片,满以为是大白菜,砍了就煮吃,结果,所有汉子又拉又吐,昏天黑地。二哥当时是否吃过煮烟叶不得而知,但仓皇逃命,饥不择食,肯定什么毛病都会闹出来。爸爸马上找来医生给他看病,又让他洗脸洗澡,换衣换裤。在家调养几日,病一好转,他马上又离开了。
 
  说他“又”离开,因为他从来喜欢天马行空地满世界游荡。大家的印象中,他只有在外闯了祸,要父亲出面摆平,他才会想起回家来。闯祸的颠峰记录莫过于一次跑警报。日本飞机炸成都,父亲带着全家人往郊外跑。回得家来,房子整个儿已经没有了,只剩一片瓦砾。更糟糕的是,二哥也没有了。问题的严重性在于:跑前父亲收拾好的一箱子现金,正是交给他提着的。
 
  几个月后,他也是像讨口子一样歪歪倒倒回来的。忍饥挨饿,从陕西勉县一直步行走回成都--原来,他带着巨款趁乱出走,不知去哪儿买来一辆“道奇”卡车,又去新疆装一车货,梦想回川倒卖,一朝发达。他是不会开车的,只能雇人驾驶。公子哥儿夜半昏睡,开车人已经连车带货人间蒸发。身无分文的周照明只能讨口要饭,千里迢迢回家来让老爸痛揙一顿。
 
  善良的姑妈真替自己的弟弟、我的父亲,也为她幸存的二侄忧心忡忡,暗中牵着年幼的三哥去关帝庙、岳王庙求神问卦,为栓住二哥桀傲不驯的心寻方找路。关云长的坐骑赤兔马乃一代名马,大家都知道;岳飞岳武穆乃金翅大鹏鸟转世,他的白龙马更是十分了得,跑起来神速异常。在神职人员的指点下,姑妈把周继仁的生辰八字写在纸上,庄严而认真地用红线线栓在泥塑的赤兔马和白龙马腿上:据说只要如此一来,周照明跑得再快,也逃不出关帝爷和岳王爷的追寻半径。
 
  凡回成都,二哥总是住舅舅家。这儿说的舅舅就是钟家外婆生的那俩儿子,也就是我叫大舅舅和小舅舅的。大舅舅是杀猪匠。后来在初中语文课本上读《范进中举》,我老喜欢把他和打女婿一巴掌就直叫手痛的胡屠户连在一起。其实大舅舅很忠厚很和蔼,是娃娃我唯一敢爬去身上胡作非为的长辈。小舅舅就不行了。脸上从来没有笑容,手上永远庄严地拿一只畸长的烟杆儿,和阶级教育展览上收租逼债的师爷没什么两样,我很怕他。小舅舅在东大街和三圣街的转角处有一间很小的店铺,如果用几何语言描述,就是一个有90度的扇形。二哥无业可干,小舅舅就在卖香烟的袖珍扇形里切出一个20至30度的面积,让他卖挂面自谋生路。二哥手巧,自己动手用矩形玻璃板制作广告牌:先用油漆写出非常漂亮的美术字,再钻两个眼儿,悬在扇形店铺门前。就因为这几个油漆美术字,我非常崇拜他。另外,晚上他又在扇形外面的人行道摆摊,业务是卖面条和代客冒饭。“冒”是成都的一种饮食加工方式,也即用开水烫。“冒饭”就是帮顾客将自带的冷饭用热汤烫过,撒上葱花、碎芽菜,滴上几滴浆油。一次性收费一分钱。在解放初期整个国家开始经济复苏的困难环境,这种消费方式是很实用的。也是老板维持基本生计的最佳服务方式。
 
  
 
  我就读的火神庙小学就在三圣街,离二哥的扇形小店最近,因此常有机会去欣赏他的油漆美术字,并领略他相关经营活动的乐趣。只是后来,不知怎的我就再也没看见他的挂面和冒饭了。他何时由从人间蒸发?我一无所知。只记得等我们搬离东升街旧宅,过了很久,他突然又回家来了。依旧像作客,匆匆忙忙来,又匆匆忙忙去,连饭也没吃一顿。这一回,他穿了一身蓝颜色的干部服,按那年月最时髦的标准配置,他还戴一顶同样深蓝色的帽子。另外,他还挎一只帆布包,鼓鼓囊囊的。他进门后把包放堂屋里,就去里屋和爸爸说话了。他是不会和妈妈说话的。他一进家,妈妈总是避得远远的。
 
  他和爸爸的谈话好象很长,我便有了机会大胆翻看那只鼓鼓囊囊的挎包。使我大为惊喜的是,他的包里公然有一盒尚未开封的上海产“马利牌”水彩。封面是一白一黑两个马头的商标,盒里则整齐排列着十二管小牙膏般的水彩颜料。我像是阿里巴巴闯进了四十大盗的财宝大厅,跃跃欲试,高兴差点叫起来。因为:我从来只能在商店隔着柜台玻璃端详这种宝贝,而现在,你瞧,它们公然真真实实落进了我小小的手板心!那年岁,我对画画正迷得发狂。
 
  里屋的二哥肯定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远远便说了:
 
  “孜仁,你想要,你就拿去吧!”
 
  我怎么也想不起当时是怎么回事,犹豫片刻,公然又惴惴地,把宝贝规规矩矩给他放了回去,而且像闯了祸的淘气鬼,非常狼狈地溜了。
 
  后来知道,这一回,二哥是来向爸爸告别的。挂面生意歇业,他不知怎么就考取了重庆的“革大”(“革命大学”的简称,其实就是培训班)、“军大”(“军政大学”的简称,其实也是一种培训班)什么的,毕业了,被分配去藏区工作。对于这一段历史,哥哥姐姐们还有另一个版本,说他先是去修公路,因为有文化且表现不错,遂送到重庆培训,然后就分去藏区了--这就是历史啊!哪怕一个与政治利益集团毫无关系的草民,他的故事一旦成为过去,哪怕仅仅几十年,哪怕是在亲人的记忆里,他的个人历史也常常会变得模糊不清甚至面目全非,遑论与执政当局利益攸关的社会历史呢!总之,二哥去了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泸霍县政府当起了革命干部,这是没有疑问的。
 
  他在遥远的边城小地混得很不错,这一点也毫无疑义。证明如下:后来他曾亲口对我说,大跃进那会儿,县城所有墙壁上的宣传标语和壁画,通通被二哥一人包了圆。他的艺术字和美术水平,绝对声震边地。
 
  接下来有一件事就让人纳闷了:既然牛气冲天,红透雪域高原,为什么他偏偏找不到老婆?这件事也千真万确。那时候,哥哥姐姐的远方来信,爸爸一律用票夹夹好,一摞地挂在墙上。妈妈是文盲,每当爸爸出了门,妈妈总要抓紧时间让我取下来一封封读给她听。二哥来信也不例外。因此,读哥哥姐姐的来信成了我的必修功课,也成了我了解天南地北亲人情况的主要管道。我上初二时二哥某一来信的主题,就是要父亲给他在成都相一门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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