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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几场群众批斗会思考我们的体制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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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黄春秋》杂志2010年第7期所载的尹曙生文章《从批尸闹剧看“四清”运动》一文中说，解放后历次政治运动中违法乱纪层出不穷，在批斗会上刑讯逼供，将人活活打死逼死的事时有发生，但在“四清”运动之前还没见过和听说过把人逼死之后，还要对尸体进行大会批斗的事。其在文章中讲述了一个当年他在青海搞四清时亲自调查过的独特事情：青海省湟中县李家山公社的新庄大队，群众大会批斗的对象是该大队自杀了的党支部书记马某某。与尹曙生所讲的那场批斗会一样，笔者在文革初期所亲历的几场群众批斗会，所批斗对象也很独特。发生地在当时的山东省新泰县（今新泰市）建新公社新兴大队。具体时间在1967年的8月，农历的七月十五前后。
新泰县建新公社新兴大队（即新兴村）在鲁中地区是个有名的自然村。当时全村共有1000余人口，分为八个生产队。这些批斗会的背景是该地区当时还处于群众认为有问题的人都可以随便斗的阶段。毛泽东1967年7至9月视察华北、中南和华东地区文化大革命开展情况时的“重要指示”还没有发表。其上述关于文化大革命的谈话发表时间是在同年的10月7日，其中有“要扩大教育面，缩小打击面”的内容。泰安地区革命委员会是在同年10月14日发出《关于坚决迅速贯彻执行毛主席重要指示的紧急通知》的。当时的这几场群众批判斗争大会，虽然会场上所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但本人每次回老家时还喜欢与一些健在的亲历者作为“黑色幽默”谈起，并且在回忆之余思考我们的体制与文化的问题。
一、批斗和殴打的是模拟塑像，还喊了“毛老爷万岁”的口号
文革初期新兴大队几场有特点的批斗会中数第八生产队那场最令人难以忘怀。它日子选的“别致”，所批斗对像“别致”，会上所发生的几个事情也稀奇古怪，至今想来令人“忍俊不禁”。
开会的时间是1967年农历七月十五日的晚上。农历的七月十五在新泰一带是个比较重要的节日。鬼节。按照传统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做菜备酒敬鬼神，当地人有“小年”（即第二春节）的说法。虽然经过了饿死人的“三年自然灾害”之后刚刚复苏就又开始了文化大革命的折腾，全国的经济发展又受到了严重影响，但是由于该村地处兖豫大平原东部的沃野之上，加上村里人大都能吃苦耐劳，当时这天各家的晚餐上还能有一点地瓜干酿造的劣等高度白酒等。就是有它，再加上当时这个生产队里主政人别出心裁地造作出了被批判的独特对象，因而使得这场批斗会成了至今当地的人们还谈起的笑话。
吃过晚饭，这个生产队的男女社员就带着小板凳或小马扎向批判会的会场陆续集中了。本人当时是小学高年级的学生，从小有爱看场面胡乱学习别人如何做一件事情的习惯，所以，虽然家庭不属于这个生产队，但也早早来到了会场边上“看热闹”。会场离我家不远，就在第八生产队社员所集中居住的一个十字街头。西面是已建成多时了的高高的主席台。风格气派，背靠着一家农户上房的山墙，青砖水泥结构。与该村其他的生产队一样，这里一年多以来一直是第八生产队社员向毛泽东像作早请示晚汇报，或者做“四个首先”和跳“忠字舞”的场所。里面挂着巨幅的毛泽东油画画像。虽是本村一个叫劲帮的土画家所画，画技不高，甚至说是低劣，只有几分相貌接近毛的本人，但像的总体风格却气魄宏大，所画的人物“高瞻远瞩，神采奕奕”。
直到晚上的九点钟了会场上还没有主持者来，也没有灯光照明。大家正议论着这场定好的批斗会还开不开、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只见会议的主持者与几位大队革命委员会的负责人一同走进了会场。他带来了一个手雷般大小的超高度的白炽电灯泡，顺手把它按在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灯线上，再用手一拉，长线就把一个亮得刺眼的大灯泡吊在了街边的高榆树上。整个会场一片通明。顺着灯光看去，四周男女社员的脸大都呈现兴奋态，发红，按照当地人形象的说法叫做好比猴子腚。不用说，他们都是晚饭时喝了点酒所致。
在介绍了大队革命委员会来的几位负责人之后会议主持者就宣布了开会。宣布的大会的第一项是“将中国最大的走资派刘少奇和二号走资派邓小平押上来”。这时一般社员有点纳闷了，刘少奇和邓小平今晚真能到咱第八生产队来吗？人们开始惊奇的向几个街口的方向张望。这时，只见几个事先安排好了的人走不多远，把正对着主席台的街对过墙边的一个破草席拉开，里面两尊黑脸白色的石灰塑像，一高一矮、跪姿的，立时就展现在了人们面前。只见，高的塑像与矮的塑像生理特征极其分明，高者鼻梁高、眯眼睛、长牙齿，矮者平头、扁鼻、圆眼。另外，今晚的批斗会批的是泥石灰塑像，其中也有搞笑的成分。因此，当会议主持者以这种突然打开的方式将它们展现在大家面前时，人们表面不敢笑而心里在想笑，并且难以自已。
接着是批判会发言。发言者都是从当时的报纸上抄来的词句。无非是说刘少奇和邓小平他们是罪该万死的中国最大的走资派，想让中国变颜色，叫人民受二茬子苦、遭二茬子罪，是狼子野心，人民决不答应。每个人发言的最后都是高呼“打到刘少奇”、“打到邓小平”的口号，接着是高呼“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万岁”！
本来，会议在预定的程序之下一开始进行的很顺利来，但不长时间就出了娄子。是这样。会议安排的第二位“革命群众”的发言刚结束，会场上接连就跳出了二位“不速之客”劲兴与愚五。他们也都是第八生产队本队的社员。
劲兴人个子矮小、身高还不到一米六，为人脾气急躁，喝酒。解放初期当过本村村长，以后又当过这个生产队的队长。当时已经50岁左右，属于有问题而被赶下了台的干部一类。可以看得清楚，那晚他的脸与眼睛都是红的，很明显，他来参加批判会之前酒没有少喝。
只见会议事先安排的第二个“革命群众”的发言一结束，尽兴就也不顾会议主持人同意与否，几步窜到会场中央，高叫开了“下面我啦几句”。可能是被他这突然的行动弄得有点“晕了”，会议主持人一时对之未明确阻止。其的发言，亦即“啦几句”，原来是高声叫骂：“刘少奇，我日你祖奶奶！邓小平，我日你祖奶奶！”在当地，尽兴的这种骂法人们普遍认为是最恶毒之骂。骂了几遍不算完，之后，他又突然转身，挽起袖子用手掌啪啪地连续扇开了刘少奇与邓小平塑像的耳光。用尽全身力气，将每个塑像的脸足足打了不下10分钟。最后，把二个塑像的头都打的掉下来了。至今记得，塑像里面的支撑是鲜柳木棍棒，打得都露了出来。一个醉酒的人先是大骂，后来是真打本生产队为开批斗会而塑造的模拟塑像，都认为这个人是神经不正常了，参会社员在此过程中都笑开了。人们事后议论，劲兴尽管个子矮小，当年他担任村长时打过不少人，他当时打真人也是这个德行。
有更可笑的事还在后面哩。就在劲兴边骂边打刘少奇与邓小平的模拟塑像之时，一个已经在年龄上比尽兴还大一些的人爬上会场附近的一座石碾碾台，高呼开了“毛老爷万岁”！ “毛老爷万岁”！“毛老爷万万岁”！喊时，中间略有间歇。人们回头远眺，原来是满嘴胡须、长相跟《水浒传》中的李逵极相似的愚五。本来是一个国民党军队的老兵，解放战争中被俘虏后当过解放军。以后复员来的老家。可能是，他认为如同前面的“革命群众”发言之后需要高呼口号，此时也需要高呼口号，而会议主持人在尽兴大骂刘少奇与邓小平的模拟塑像时却不再带领大家喊口号，此时他就忍不住越俎代庖、登上碾台高喊开了其独创的口号“毛老爷万岁”了。他这一喊不得了了。人们几十年了在大陆还从来没听人称呼过人老爷哩。由于太新奇，会场上大家都再也忍不住了，轰然大笑起来。只见有些女社员，这时都笑出了眼泪。加上平时他有个特殊的绰号叫“吹火”，来历听人讲与妇女的生殖器有关联。这更增加了会场上笑的烈度。要是在平时，他“吹火”的绰号是绝不许别人叫的。记得，这时一些年轻人在碾台下当面高声叫开了他 “吹火”，而他当时也没有发火。看来，愚五是感觉自己惹事了，愣在了那里。
前有尽兴的高声大骂与连续痛打刘少奇与邓小平的模拟塑像，引得人们嘻笑，这时又有愚五的爬上石碾碾台高喊与时代极不合拍的口号“毛老爷万岁”，弄得人人更是捧腹大笑不能止，这场批斗会是没法再进行下去了。只见就在会议主持者处境尴尬之时，大队革命委员会来的人厉声发话了：“胡闹！”“碾台上是谁，滚下来！”接着他们又越俎代庖，宣布了当晚的批斗会到此为止。
记得，大队革命委员会的来人临走时不但带走了站在碾台上高呼“毛老爷万岁”口号的“吹火”愚五，还带走了前村长尽兴到大队革命委员会驻地去批斗，罪名是“搞破坏”。 破坏批斗会的正常进行，破坏文化大革命的开展。
事后人们分析，当晚尽兴与愚五的如上奇特“表演”尽管有荒唐的外表，但在深层次上却是符合当时中国历史发展的一般性深层次逻辑的。即，他们二人当时都是为了避免自己的被政治运动边沿化与被整治，想显示自己也是“革命”的来。至于他们因已经完全不懂当时中国的一套政治运动话语了，结果弄巧成了拙，成了被批判的对象，那是另外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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