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百家讲坛官方网站>> 观点交锋>>正文内容
邵燕祥:用文学作品如何进行历史教育? >> 阅读

邵燕祥:用文学作品如何进行历史教育?

作者:邵燕祥 来源:《南方都市报》 发布时间:2011年03月26日 点击数: ( 字体: )
 
最近看到有人提出,要用文学作品对青少年进行党史、革命史的教育。
 
中国共产党史和中国革命史,是中国现代史的一部分,不能从中国历史中割裂出来。青少年也好,成年人也好,需要了解真实的历史,包括从辛亥革命以来的现代革命史。但如果以文学作品当作历史教材的话,我们是不是又要回到“文史不分家”的古代去?
 
中国小说的起源之一,就是娱乐场所的“讲史”,从讲史的艺人那里代代相传,最后荟萃为“水浒”“三国”式的集大成之作,又经历代艺人的操作,化为舞台上的戏曲,古代以至当代千百万不识字的农民、市民正是从戏曲中,略识之无的人们则是通过小说来了解历史的。
 
戏曲小说不足信,古来所重的“文章”呢?人们从杜牧的《阿房宫赋》得知秦始皇的穷奢极侈,而据考古发现,嬴政的这一地标工程未及动工,二世而亡,只留下依稀可见的地基罢了。杜牧笔下不是历史,是他驰骋的文学想像。
 
不仅收入《古文观止》的大作如此;我们收入中小学语文课本的长征故事,十八勇士强渡(或作“飞渡”)大渡河之类,长期作为长征史的精彩篇章传诵。美国资深记者索尔兹伯里向邓小平求证,邓则以高屋建瓴的气魄告之:那都是宣传。邓小平没有说那是文学作品,或者可以谦称为文艺形式的宣传吧。
 
在中国革命宣传的历程中,左翼文艺工作者对苏联作为“社会主义祖国”的宣传不遗余力。我所尊敬的前辈翻译家、苏俄文学研究家、中苏建交后曾任驻苏使馆文化参赞的戈宝权先生,在上世纪40年代编过一本苏联文学简明教程,从已有中文译本的苏联小说中,按历史阶段各选一部或几部加以介绍;翻转来看,也就是利用小说中的描述来阐释那一时段的苏联历史。例如就卡达耶夫《时间呀,前进》、革特拉柯夫《士敏土(水泥)》讲苏联工业化,就萧洛霍夫《被开垦的处女地》讲农业集体化,就法捷耶夫《毁灭》、富曼诺夫《夏伯阳(却帕耶夫)》、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讲内战,等等。
 
我不知道前面所说的,有人要用文学作品作为党史、革命史教材一事,是否从戈宝权先生那里获得灵感的启发。但事实证明,这些甚至堪称苏联时期文学经典的一些作品,尽管多少保存了某些当时当地城乡风物生活气氛人物笑貌的真实,但绝不等于历史,何况由于时代的限制,作者们在情节的设置、主题的提炼上有误导读者之嫌。不但苏联这一特殊历史阶段的文学作品如此,就是像老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也只能作为俄法战争时期历史阅读的参考,而不能当作那一场战争的教材来读的。
 
这本来都是常识。一旦常识成了问题,许多老生常谈就还必须重复。
 
早在上世纪60年代,戏剧舞台上出现了一批历史题材之作,引发过一场关于“历史与历史剧”的论争。一来二去,几年之后终于以江青授意、姚文元执笔声讨吴晗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文字狱收场。
 
到了“文革”后,也许是由于过去皇帝戏一概避嫌或被禁,于是物极必反,也许是由于渲染天子威严有助于强化臣民意识,于是满台皇帝再世,秦皇附体,汉武显形,辫子乱飞,咋咋连声。不过,毕竟有别于“文革”之前,这时乃有“大话”、“戏说”出来。于是在同是宫廷戏、皇帝戏里,我们发现,标榜“大话”“戏说”的古装戏无须防,因为编导承认是借题作文,并不冒充历史;值得注意、须要防备的倒是那些自称历史正剧的,夹带了太多诈伪和垃圾。
 
所以,一个问题是要认清文学(包括影视)、准文学不同于历史叙述,一是还要看到,有一类压根儿就背离了文学精神而以作伪、谄上、媚俗为能事的所谓文学、准文学作品,即使写的是某一历史时期的旧人旧事,却本来就跟历史真相相去甚远,乃至是在篡改和伪造历史!
 
1962年,我和剧团一位编剧同事一起到京郊某县参加整风整社。遇到一位工农出身的县委书记,他听说介绍到“编剧”的身份,表示理解,说:“你们都是搞捏造的……”我们知道,他的意思是说,我们的职业重在从事虚构,只是“虚构”一词较生疏,便借用了稍熟一些的“捏造”。不要看不起这位老干部。他凭本能一下子抓住文学创作(包括编剧)工作的特点“虚构”,不同于其他需要一板一眼求真务实的工作包括工作报告、历史陈述,是截然两路,不可混同。后来我们离开那里不久,听说他“犯错误”了,从我对他为人朴实直率的印象出发,我认定,多半是他不适应当时蔚然成风的弄虚作假,不肯苟同,落落寡合,才不见容于官场,不得不出局靠边站的。
 
我尊敬这位干部,我从他的话里听出他对“捏造”(捏造数字,捏造事实,做假表报,欺上瞒下)的反感,而他特许我们编剧人员可以“捏造”,正是对于“虚构”这一职业特点的理解,并没有嘲笑我们的意思。而我们今天反省,当时我们这些耍弄笔杆子的,在被允许的“虚构”的权利范围内,岂不正自觉不自觉地干着“捏造”以粉饰现实的勾当么,真是让老书记无意间说中了!
 
这位不知今天是否还健在的县委书记,是出身工农的“大老粗”,但其有见识如此(包括对文艺工作的理解,比那些一味要小说戏剧作者都当照相机、记录员的领导水平高多了)。而奇怪的是今天若干具有高学历的精英们,居然提出了用文学作品对青少年进行党史、革命史教育的主张!
 
也许无非是想用《上海的早晨》之类来诠释对工商业和资本家的“改造”,用《金光大道》之类来美化对农民的剥夺,用《朝阳沟》之类来辩护中学生上山下乡运动吧?
 
还要说一句,虽然那位老书记混淆了“虚构”和“捏造”,我们不以为忤。其实,两者还是有区别的。文学作品允许虚构,却也拒绝捏造。这是另一个话题,这里不多说了。
 
总之,文学是文学,历史是历史;不可用“虚构”的作历史教材,更不可用“捏造”的去进行“历史教育”!

分享按钮分享到凤凰微博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百家讲坛》杂志网站无关。本网转载此文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

收藏打印文章查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