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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冤相报何时了:一个老男孩的复仇行动

作者:周华蕾 范承刚 来源:《南方周末》 发布时间:2011年01月22日 点击数: ( 字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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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那个年代对于他从未真实存在过,但革命激荡的血仍未冷却。喝狼奶的下一代,最终成为刽子手。
 
71岁,在一个最与世无争的年纪,翁元鑅死于谋杀。
 
2010年11月13日,福建莆田涵江区。凌晨,牌局散去,老翁晃晃悠悠回家。
 
一个小时后,有下班的酒店服务员,借着月光,看见老翁倒在路边,呈一个“大”字仰面躺着,满脸是血。
 
消息传开,罐头厂的老人们都蒙了。
 
如今,这个罐头厂是个失落的所在。厂子破产了,一些退休职工还留在这儿。茶馆,麻将馆,菜市场,是他们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的全部。
 
而老翁的生活圈子,绕来绕去也出不了这巴掌大的地方。
 
起初人们想是贼娃子干的。这里治安糟得很,快过年了总出小偷。老翁是个热心肠,一连好几天半夜起床,义务为小区巡逻;又有人怀疑是老翁的亲生儿子。自从老翁二婚,从前的孩子跟了前妻,多年断绝往来。
 
最终谜底揭晓,却是所有人不曾想到的——
 
杀人者林云涛,罐头厂下岗职工,一个长着胡茬和肿眼泡的中年男人。
 
三十多年来,从童年到中年,他一直盘算着向那个不复存在的年代复仇。
 
爸爸给人害死了
 
爸爸直挺挺躺在地上,脖子上一圈紫黑的勒痕……
 
罐头厂往东南四十公里,是莆田秀屿的溪边村。1970年,林云涛出生在这里。
 
母亲是不识字的乡村妇女,父亲林建阳则是见过世面的城里人,在国企莆田罐头厂当文书。
父亲很少回家,直到1977年秋的某天。那一天,溪边村后厝大队的坝子里,黑黝黝全是人。林云涛钻进人群,看见爸爸直挺挺躺在地上,脖子上一圈紫黑的勒痕……“你爸爸给人害死了。”周围的人跟他说。父亲的样子让他浑身发抖,上和下牙咯咯地冲撞。
 
这与父亲此前的形象仿佛火与冰的两极。从前,他是大学生、共产党员、援越军人、国企罐头厂的文书,前途无量;如今,他是一具死尸,荣光灰飞烟灭。
 
没有人相信林建阳是自杀的。他是硬骨头的复员军人,几天前,厂里有人经不住批斗自杀,他还感慨别人太傻。
 
林建阳不明不白地死了,罐头厂说他畏罪自杀,村里人都不服气。林家纠集了几十个亲戚,差点把尸体抬去县里闹。之后,还有赤脚医生做了尸检报告,认定为他杀。
 
而最终,都不了了之。
 
1981年,林云涛补员进莆田市罐头厂当工人。那时候他小学二年级没毕业,还是个傻里傻气的农村娃。
 
补员的机会,是家里人上访四年的结果。他们每天写信申冤,十年间,至少寄出500多封,甚至寄给中央领导。得到的反馈是:抚养费606元,安葬费90元,以及一个罐头厂的补员名额。
 
林家人自此明白,“走法律这条路,肯定没有办法”。
 
人数逾千的罐头厂里,11岁的林云涛比所有人都小出一大截。厂里开了后门,把他户籍上的年龄往上添了5岁。
 
进厂后,他试图拨开父亲自杀的迷雾。他看到了父亲投身的那口黑漆漆的机打井。听说父亲是因为得罪了红派的人,被勒死以后丢进井里的。
 
厂里人偷偷告诉他杀父仇人的名字:黄文美,傅玉炳(音),翁元鑅。他们是红派的活跃分子。
 
那是他第一次听说翁元鑅的名字,在童年。
 
革命之末
 
人们还是以敌我矛盾分析着眼前的一切。“派性”两个字隐隐作祟。于是,林建阳死于他杀,那肯定是被红派害死的。
 
红派、革命,这些关键词在70后林云涛眼里,比父亲打仗的越南还远。
 
1966年,革命的热情席卷了城里。毛号召“要文斗,不要武斗”,到了涵江,到了罐头厂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就成了“东风吹,战鼓擂”。整个涵江迅速站队:红派和新派,不愿站队的叫“逍遥派”。父亲林建阳就是逍遥派。
 
起初红派保皇,新派造反,政治主张一致就是同志,后来就变成了两拨人的你死我活。武斗最厉害时,街上枪战不息。光是涵江,武斗死亡人数23人以上,罐头厂死亡无统计。
 
1977年,粉碎四人帮,红派上台。
 
上头说“除恶务尽”,于是罐头厂的领导班子又被红派一锅端了,有的蹲了监狱,有的进了学习班,其中就有学员林建阳。
 
进了那些由车间、澡堂改造的隔离审查室,跟进了集中营无异。如今,已经没有活着的人能说得出,那一届文革学习班里发生了什么。
 
总之,班里有人用石头猛砸自己的头,自杀未遂,有人把棉被撕成条在宿舍自缢,最蹊跷的是,乐天派林建阳也死在了井里。
 
人们更愿意相信,林死于他杀。
 
补员进厂的林云涛在按部就班的生产里嗅到了“文革”的血腥,虽然那个年代对于他从未真实存在过,但革命激荡的血仍未冷却。
 
人们还是以敌我矛盾分析着眼前的一切。“派性”两个字隐隐作祟。
 
于是,林建阳死于他杀,那肯定是被红派害死的。而在林云涛这个不懂事的孩子看来,红不红的他不管,但冤有头,债有主。仇家就锁定了黄文美、傅玉炳和翁元鑅。他们在红派里最积极,是革命的动力。
 
尤其许多人提起翁元鑅就恨,说他上蹿下跳没干什么好事,属于典型的机会分子,整人的事没少干。
 
其他的证据还有,林建阳曾经揭发过翁元鑅,说他底子臭。自此得罪了翁元鑅。而翁在那时候是得罪不起的。
 
越来越多捕风捉影的“证据”经过民间分析更加言之凿凿。
 
比如,翁元鑅唱戏,演《沙家浜》里的刁德一,都不用化装,众人皆称,他天生是个叛徒的料;翁元鑅家变了,前妻威胁他,“要把林建阳的事情抖出去!”这随即成为民间最有力的证据;前妻寻死,不上吊,不吃药,偏往井里跳。众人就说,林建阳显灵了。
 
其后,红派头子傅玉炳死于溺水。发现尸体时,草帽的绳勒在了脖子上。更有传言,林建阳在复仇。
 
那已经是“文革”的尾声。人们渐渐不愿纠结于你死我活的往事,再过几年,活人大都平反了,升官了,也便没有提它的必要了。于是不再想起。
 
而林建阳的“畏罪自杀”始终没有平反。
 
“如果林建阳还在……”
 
这些年,“如果林建阳还在……”的句式,逐渐成了林家的口头禅。他们反复说,如果林建阳还在,起码是个县级以上干部!
 
许多年过去,虽然伤痕从未消逝,但随着80年代大经商的十年,在温饱中“文革”的记忆被日益涤荡。
 
新涵大街438号,林云涛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他做汽修工人,每天无非上班,加班,带孩子。他从不向妻子提起父亲的事。只是钱包里放着父亲年轻时候的三寸照片,如影随形。他像林建阳,长脸,大块头。
 
妻子纳闷,林云涛总爱和上了年纪的人,尤其和罐头厂师傅在一起,泡一壶茶,聊聊罐头厂过去的人和事,一上午慢悠悠就过了。他说同龄人只谈挣钱和泡妞,没意思。
 
绝大多数时候,林云涛寡言少语,极少提起父亲。一副倦怠的样子,日子平铺直叙。也许只有一个时刻,才能刺激他肾上腺激素的分泌。
 
涵江小,七拐八拐总能遇见熟面孔。林云涛记得每一次撞见翁元鑅都心跳加速,手心出汗。他直勾勾地盯着翁,但他觉得翁总在躲闪,从来眼睛往外不看他。这更坚定了他心里“杀父仇人”的判断。
 
30年来,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进入新世纪,大国企罐头厂愈发地不景气,大批工人停薪留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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