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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埔生谢玉璧:留在我们灵魂深处的痕迹

作者:王 波 来源:《中国青年报·冰点特稿》 发布时间:2011年03月02日 点击数: ( 字体: )

 
 
谢树秋1986年抄写的为父亲平反的判决书
 
模糊的父亲
 
对谢树秋来说,他并不愿多提“黄埔军校”这4个字。他感慨道:“我父亲如果上的不是黄埔军校,也不会这个样子。”
 
1958年的秋天,当时7岁的孩子目睹了父亲接受管制的场景。父亲每天跟在犁后面,拣犁出来的红薯。白天还有人专门看着,防止爱面子的谢玉璧自杀。
 
但农历九月的一个早上,王兴荣久久不见丈夫,便问女儿谢树英,“你爹人呢?”
 
“俺在家里找了一圈没找着人,找到了他给俺娘留的遗书。”71岁的谢树英回忆道。她清楚地记得,遗书上写着:“小周(谢树秋乳名)他娘,你是个苦命的人。我死后,你把我埋得深深的,不要影响社会主义拖拉机犁地。也别烧纸钱,把钱省下来给孩子们生活。”
 
把遗书交给母亲后,谢树英在屋后大坑边的桃树上,看到了吊在上面的父亲。
 
谢树秋当时正在李兴小学一年级教室里上课。比他大3岁的一个堂哥,把他叫了出来。“他告诉俺,俺大死了。俺当时就哭了,觉得自己没大了。”谢树秋含着眼泪回忆说。
 
父亲谢玉璧的形象,在谢树秋的记忆里其实一直比较模糊。“他们说,俺大面相像我,个头也跟我差不多。”身高大约1米6的谢树秋说。
 
父亲的生平,他在1986年才完全搞清楚。那一年,35岁的谢树秋和舅舅王兴华一起,走进了太和县法院的档案室。
 
档案里,父亲其实叫谢玉备,生于1924年,1943年进入黄埔军校西安分校,1946年6月毕业,被分配到国民党36军28师83团三营九连任少尉排长、中尉副连长,代理连长3天即被解放。在解放军部队学习6个月后,谢玉备留在四川的解放军部队,直到1950年回乡,开始在二郎小学任教。
 
两年后,谢玉备调到了付集小学。在那里的几年时间,他的人生与如今这群为他立碑的学生交融在了一起。他也在这些学生此后50多年的人生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朱守仁记得,1955年他毕业时,付集小学有7名学生考上县重点中学。而此前3年,该校考上县重点中学的学生一共只有6个。随即整个李兴区都在传,付集小学“放了卫星”,由此被称为“淮北一枝花,付集小宝塔”。
 
为了搭建这座“宝塔”,谢玉备倾注了大量心血。1954年秋天,学生王长兴因家庭贫困而失学。谢玉备和学生朱德固一起趟着水,走了十四五里路,到王长兴家家访。75岁的王长兴至今记得,那天下着大雨,到处发大水,谢老师进门时披着床单,光着脚。返校后,谢老师不仅帮他交学费,还经常给他生活费。自己生病时,也是由谢老师背着去看病。
 
由于教学成绩显著,谢玉备又接连带了两年毕业班。1956年,他的学生有11人考上县重点中学。1957年,这个数字增加到12个,超过了李兴小学。
 
然而升学人数越多,对谢玉备的家人来说,就意味着越大的亲情的空缺。
 
在年幼的谢树秋眼里,父亲教书拿工资,但从来没见拿回家过。父亲每月工资14块钱时如此,1953年涨到30块钱时还是如此。谢树英那时已经懂事,她知道,父亲的钱基本都用在了学校和学生身上。
 
“那时候学校里扭秧歌,打腰鼓,很多都是俺大自己花钱。他的钱都花在社会主义建设上了。”谢树英回忆说。上四年级时,因为家里没人干活儿,她只好辍学。
 
她印象中,父亲非常俭省。下地干活儿时,他会把母亲给他做的布鞋脱了,赤着脚。
 
当时,王兴华在界首一所小学当教导主任。姐夫去看他时,说的大都是跟教育和工作有关的事,很少说家事。
 
星期天,谢树英和谢树秋姐弟俩很少见到父亲回家。倒是家在付集小学旁边的孙光亮,经常会看到留在学校的谢老师。
 
孙光亮后来到付集乡政府做了财粮员。有一年,他开会开到除夕12点,走了18里路回家,路过付集小学时已凌晨2点。学校的大狗追着他叫,也吵醒了看校的老师。他一看是谢老师,便招呼他去自己家过年。“不行啊,我得看校。”谢老师很干脆地回答。
 
实际上,那几年寒假,基本都是谢玉备在看校。他放假很少回家,而家人也从来没来过学校。儿女失去了感受父爱的机会,学生们则深切感受了老师的恩情。
 
王长兴一再提及,他当年没饭吃时,谢老师不仅省下口粮给他吃,还给钱,“三块五块八块十块都给过”。
 
在谢老师的帮助下,王长兴几经辍学和复学,最终完成了学业。如今提起老师,白发老人声音颤抖着说了4个字:“恩重如山!”
 
这种恩情,也留驻在其他学生心间。77岁的董玉华因为半身不遂无法行走,参加不了老师的立碑仪式,他特地托一位同学把份子钱带给朱守仁,并让同学郑重转告:“一定要把我的名字刻在碑上!”
 
消失的名字和容颜
 
谢玉备自尽后,王兴荣从邻居家买来一口棺材,将他下葬。
 
这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和4个儿女都成了“反革命遗属”,在家接受管制。她弟弟王兴华后来在文化馆搞文艺创作,被一次次的运动找上。如今85岁的老人回忆,每次填表,在需要交代历史问题的社会关系那栏里,他一直得写,“姐夫当过国民党连长”。
 
1958年之后,他跟姐姐家很少来往。而细心的谢树秋也发现,父亲生前为村里人家用正楷写的中堂对子“学习苏联先进经验,建设祖国锦绣河山”,也悄悄被人家撕掉了。
 
“文革”中,人们敲着锣鼓和镲在集镇上游行。有人告诉他,那些东西是他父亲活着时亲自去买的。谢树秋说,那一次,他突然觉得特别想父亲。
 
但那时,父亲的面容在谢树秋的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父亲留在家里的照片和书,早已被母亲扔了。实际上,与父亲有关的一切,几乎都被清除。这甚至包括他父亲的名字。
 
由于当地话里将“备”字念做“bi”,谢玉备死后,名字从此被人写成谢玉璧。
 
家里没舍得扔的,是谢玉璧生前那身中山服和唯一的一支钢笔。但公社当时成立了突击队,不管家里有人没人,随时进行突击,打开门后,随便翻东西。谢树秋套着父亲遗留的那身洗得发白的中山服,眼睁睁看着钢笔被“突击”走,什么也不敢说。
 
谢老师去世的消息,陆续传到付集的学生那里。他下葬后,学生谢明义曾和刘泮廷、刘泮修一起,走了20多里路到老师的坟上烧纸,哭了一场。
 
朱守仁和朱德连当时都在上中学。几个月后,谢明义告诉了朱守仁这一消息,他一边往学校走一边哭。
 
孙光亮正担任青年团书记,由于行政干部的身份,不得不回避。
 
在他们的记忆里,谢老师自尽后,并没有引起多大震动。因为那前前后后被管制的人不少,自尽的也不只谢玉璧一个人。
 
1980年,开始甄别平反。29岁的谢树秋随即写了申诉书。但他和舅舅翻遍教育局的档案,没有找到谢玉璧的,只好放弃。6年后,中央再次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他们又把教育局和公安局的档案查了一遍,依旧没有结果。
 
后来,谢树秋想到父亲当年曾被法院判决,于是决定到法院查档案。王兴华的同学高群英时任太和县法院副院长,带着这两个可怜的“反革命遗属”,翻遍仅剩的几份“历史反革命”档案。直到最后,他们才看到一份“谢玉备”的档案,谢树秋发现这正是自己父亲的。
 
这一年9月1日,太和县法院下达判决书,认定谢玉备“虽代理连长3天,仍是副连长职务”,“当不构成反革命身份,属一般历史问题”。
 
谢树秋当时用蓝墨水钢笔抄下了这份判决书。这两张已经发黄起皱的纸,他至今保存了25年。从那上面,他看到了他父亲的一生。
 
而凭着这份判决书,他母亲每个月有了25元的遗属补助金,直至2007年去世,补助金涨到120多元。
 
王兴华回忆,高群英后来告诉他,为了给谢玉备平反,太和县还派人去中央军委查过档案。在太和县审案办公室,王兴华当时大致看了一下姐夫的原始档案,里面写着姐夫参加集体投诚和在解放军部队学习的情况。
 
“部队的结论也是表扬性质的。”王兴华说。
 
在1942年上小学五年级时,他曾和姐夫同班,并睡在同一个大通铺上。那时,谢玉备在班里年纪最大,个子却最矮。当王兴华等人报考师范学校时,谢玉备告诉他,自己要报考黄埔军校,毕业后抗日去。
 
不过,谢玉备还没毕业,抗日战争已经胜利结束。1946年,王兴华见到学成回乡探亲的姐夫,手里拿着“中正剑”,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回到军校后,谢玉备被分配进胡宗南的部队,后来代理了3天连长即被解放。
 
而这3天的经历,成为致命的“罪证”,不仅要了他的命,还让他背着“历史反革命”的罪名,被泥土掩埋了28年。
 
父亲被平反后,谢树秋从姐姐谢树英家里找到了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照片里,谢玉备留着平头,穿着白衬衫。谢树秋专门用相框把照片夹起来,挂在中堂。
 
这张照片,后来被母亲王兴荣悄悄毁掉了,谢树秋也说不清原因。谢玉备或者谢玉璧的形象,从此在现实中不复存在。
 
2月24日下午,太和县法院门口,中国青年报记者拦下该院档案室主任,申请查阅谢玉备的档案。主任称,这需要先办理查阅手续,经院领导签字后方可查阅。记者准备进法院办理相关手续时,遭到门卫阻拦,未能进入。门卫起初声称,“25年前的档案现在怎么可能有?!”后来又称院长没有来上班,“你办手续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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