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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历者回忆:1960年代大饥荒全家闯关东

作者:郭春生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发布时间:2011年04月12日 点击数: ( 字体: )

 
 
 
1967年1月,在孤山子村拍全家福,后排中为本文作者郭春生
 
路上走了三天
 
我没见过火车和火车站,不知道还有什么卖票处、候车室。我们就在一个望也望不到头的大席棚里,用行李围个圈儿把家安下。究竟多少家庭多少人口,哪是邻居、哪是熟人、哪是干部,什么声音、什么气味、什么时候,灰蒙蒙一片无处找寻。棚顶一点儿亮光是电灯,嗷嗷吼叫的是火车。大喇叭时不时唱着到后来才知道的风靡全国的《朝阳沟》……
 
几个月没见粮食,临动身,家家都把发给的混合面弄成了干粮,到这时,大人孩子,吃了还吃,啃了还啃。打着嗝儿,反着酸水,回头看看凉锅饼,还是想吃。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昏沉沉蜷着身子正想打盹儿,忽听有人大喊:“赶快!要走了!”紧接着大棚里跟着大喊“走了,走了!这回是真走了呀!”此刻,大棚里像是冲进了狼群,一时炸了窝。人们扛着、背着、拽着、搀着,摸黑跟着人流踉跄着跑。挤过去了,却是黑黑的火车挡道,人们就跟着火车跑。火车“嚓嚓”地响,电灯渐渐地远,不知道究竟跑出去几里地,反正是爬过石子堆(那是路基),又一蹬一蹬地走楼梯(那是枕木)。忽听人喊:“就是这呀!”灯光里,看见一长溜火车“房子” ,你拽我爬地上去,听说,这就是闷罐车。
 
有人高声唱名,有人爬上爬下清点几家几口;有人递过来苇席,卷成筒儿放进去尿罐;有人告知死窗户不透气不能关门,关门怕闷死人,开门又怕孩子掉下去就没命……惊恐、好奇、喊叫,席地而坐又紧往里挪。一家一堆,伸头、竖耳、斜觑,聚精会神又像等着什么。你挤我靠,过堂拉门大开。突然,嗷地一声长鸣,咔嚓一震,火车动了!远处的灯光在往后撤,凸凹的黑影也往后撤。
 
天亮了,天黑了,月亮明晃晃的。火车走走停停,人们睡睡醒醒,不知道下面是哪省哪县,谁还顾得看什么桃红柳绿!这就是下关外吗?山海关呢?一代一代求生逃命的山东人,只要越过山海关,也就看见了饭碗。下煤窑,进密林,刨黑土,淘黄金。“有心想回关里家,舍不得土豆大角瓜”!关外是关外人的关外,该也是山东人的关外吧!
 
老天真的不难为有心人,赶在白天,又赶巧停了车,不知是谁说了句:“山海关!”男人们反应最快,直腰伸脖,把门探头。可是除了一道道铁路,就是一列列冒烟喷气的火车,哪有想见的山海关呀!等到车又开起来了,失望的人们才想起来议论。闷罐车上自有能人:“火车能从关底下开过去吗?你怎么不往远处看啊?高高的城楼子就在东北那个方向呀!”这么一说,我真后悔,留下了天大的遗憾!
 
车到了大虎山,慢慢悠悠停在了车站里面。说是都下车,要开晌饭了!啊?还开饭?在汶上临走时,不是发给混合面了吗?还开饭啊!
 
不用再爬上爬下地就走出了车厢,这么大的大平台(这叫站台)!每隔几步就是一个放饭的点儿。每人放给两个花卷,半碗炒荀瓜(西葫芦瓜)。这得有两年没见过白面干粮了吧!谁家吃过这么香的炒菜啊!吃完了交回饭碗,还不要钱哎!
 
“不着急,慢慢吃”
 
我们的落脚地是辽宁清原县英额门公社孤山子大队。这里早就做好了接待移民户的准备:每五家腾出一户的房子,安排些锅碗瓢盆,准备了柴火烧热了炕。朝大道的后窗户上,天天晚上都要点上煤油灯,随时到,随时迎接。
 
5月11日,火车停在了英额门小站。我们就在这里下车。等在那里的秧歌队唱起了“二人转”,几挂马车直接上了站台。也许是赶车人豪爽不见外,也许是等得不耐烦,他们见人就叫上车,见东西就往车上拎,掉头就往站外赶。出了站,离了镇,上了道,过了冈,进了一个村子。
 
有人喊:到食堂吃饭去!走进一溜四间草房的饭厅。按照东北当地“坐席”的习惯,四个人一桌,一盘一盘地上菜,土豆丝、白菜片儿、干豆角、酸菜粉儿……管吃管添。汶上劝客人是“快吃啊”,这里劝客是“不着急,慢慢吃”。我们“慢慢”地风卷残云坐完了席,谁也没在意队长讲了什么话,又拖儿带女、疲惫失态地去找还不太记得的“家”。
 
我家就住袁大娘家。老两口解放前从曲阜逃荒过来,遭瘟疫死光了六个儿女,好在老两口身板硬朗,大爷干活挣工分不比别人少。我们认了老乡,人生地不熟,全仗他们照顾了。
 
队里按人口发了饭票,天天到食堂领苞米面大饽饽。因为要等队里开了介绍信才能去上学,我和父亲一起天不亮就去食堂吃早饭,然后跟着“打头的”到北冈去种地。山上树绿,沟里水清。落叶松新叶的芳香沁人心脾,大雁也忙着往东北飞。中午有大马车送饭,大笸箩里盛着高粱米红小豆干饭,散出的香味能把人打晕。我相信,真的有天堂,我们从人间真的来到了天堂……
 
我大娘呢,我大娘不会饿死吧,她只剩一把胡萝卜缨子……不会……她床后墙上挂个破篮子,破铺衬烂棉花里,还藏着老枣树上的几捧干枣儿……她说一天最多吃三个……一定不多吃,能撑到队里割麦子……
 
5月下旬的一天,我带着发给移民户的红碎花面的棉被,拿着介绍信和转学证,找到清原三中,进了教导处,才知道汶上军屯移民来的七位同学早已上课了,他们安家在南山城公社,还是一列火车来的呢。
 
转学那天,一轮落日正要沉下,后面中学大喇叭正播放歌曲,在这里听得清清楚楚,恰好是电影《铁道游击队》插曲那句“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我心里忽然一阵酸楚,眼泪泉涌。为什么?不知道。关里、关外,挨饿、饱饭,生活突变、环境突换,不认识的人,不会说的话……只在一个人的时候,才一起涌上心头。以至于多少年后,我听到这首歌,没有一次心里不难受的……
 
学生吃饭应该有定量,但这里的中学粮食够吃,高粱米小豆饭随便买,偶尔有馒头、米饭。我又一次享受到天堂的美好,忘了一顿一把又苦又涩的发霉地瓜干儿了,忘了地瓜秧子、糖萝卜渣了,也忘了大娘吃粗谷糠上不了厕所了!
 
余下的话
 
吃了多半年的饱饭,转眼到了移民户经历的第一个冬天。“瓜菜代”、低标准开始了,食堂黄了。移民户不止一次经历过挨饿的滋味,自认为比当地户有扛劲儿。转到来年,山变青,树变绿,沟沟岔岔的野菜长出来,日子就好过了。
 
日月轮替,倏忽半个多世纪。老一代移民所剩无几。有的人如父亲,到死也没能够再回过汶上。我也是到了上世纪70年代中期,三十多岁了,才回家去探望病重的大娘,只找回来一本初中《植物学》和一册记分册。
 
孤山子村东面向阳的山坡上,疙疙瘩瘩多了些移民户的坟茔,爹娘的坟西面,二大爷、二大娘、二婶子、永庆哥都在这里。
 
清明、鬼节,纸灰如蝶;除夕、元宵,烛火明灭。移民户的下一代和下一代的下一代,已经是地道的东北人了。
 
(回忆者系辽河油田退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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