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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自由民主法治的开端与挫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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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有个流行多年的说法,认识客观规律(后来加一个改造客观规律)就是自由。说认识客观世界就是自由了,几百年前,已经有人讲过。弗兰西斯·培根就说过:“要命令自然就必须服从自然。”认识了事物的本质和规律,“我们就可以在思想上得到真理而在行动上得到自由。”【9】这是认识论的一个观点,与公民在社会生活中有没有自由是两回事。
 
  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整个社会要转型,从中世纪向现代社会转型,公民的权利问题要不要解决?自由跟权利是可以互换的概念,讲公民自由,就是个人自由,就是公民的个人权利,三者是同一个东西。【10】你回避这个问题,在公民权利、公民自由受到限制受到压制的环境下,你不去争取自由,而讲修身养性,读传统,就能够读到自由了;这没有尽到一个学者应有的责任,没有尽到知识分子应有的责任。你可以不说,你有缄默的自由。但是你不能讲假话,讲假话是误人的。任何时候,受到多大压力,我不说,我不开口,沉默,我保持我的尊严,但是你不能出卖灵魂。
 
  说完这些,就要回到正题:中国人得到自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清末新政开始的,即20世纪第一个十年开始得到自由的。过程和近二十多年的改革开放差不多,是先从经济领域得到的。在推行新政之前中国人不但没有政治自由,连经济自由也受到很大限制。一个是财产所有权实行家族所有制,父母、祖父母在,个人不得分产自立,违反者要判刑。更利害的是政府控制经济命脉,办企业一律实行批准制,要地方督抚乃至朝廷批准。而有权有势的人办企业得到批准,还可以得到垄断性的专营权。我办了,其他人在若干年内不能办同类企业。例如,第一个驻英国、法国,也是第一个驻外公使郭嵩焘,从英国回到家乡湖南,联合乡绅,想办一个轮船公司,从湘江那边到汉口之间来往运载客货。郭嵩焘三次打报告给张之洞,都没有得到批准。郭为此走后门,找李鸿章。李鸿章跟张之洞不是那么合拍,还是解决不了。郭嵩焘在19世纪90年代初死了,生前没有实现这个愿望。直到1897年,湖南巡抚陈宝箴出面,要求在湖南境内准许轮船营运,张之洞还是不同意。理由是有了小火轮,外国人就要进来!挺讲政治的。允许私有经济比较自由发展,是甲午战争以后的事。特别是经过义和团事件,中国受到严厉的惩罚以后,再不能走老路了,慈禧实行新政,那个时候才大力鼓励私有经济的发展。各个地方各种各样的鼓励发展工商业的机构和制度,都建立起来了,还有种种奖励办法。另一个是公民权利和经济自由开始在法律制度上得到保障。修改原有的大清刑律,删掉那些很残酷的一些条例,然后制定出大清新刑律,新民律,还有刑事、民事诉讼法。制定了多少法律,我记不准确。很简单,你去查查文献,大致上想一想,20世纪80至90年代我们制订了什么法律,那个时候一般都有了。我们不过是重复大清帝国做过或没有做完的事。什么《商标法》、《专利法》、《公司法》,各种各样的法,我们不是八十年代特别是90年代才有的?我们90年代做的工作,我看了一下,大体是继续做光绪皇帝、宣统皇帝的未竟事业。到20世纪90年代才继续做这些工作,令人痛心,但是这是历史,这是现实。
 
  总之,我们获得自由就是从清末新政开始的。民主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的,清末各省成立咨议局,全国成立资政院,标志着中国民主政治的开端。大家可以读一读资政院和各省咨议局的会议记录,很有意思。讲个故事,我做过人民代表,最高的全国人民代表和最基层的乡人民代表我都做过。1988年,广东省人民代表大会选全国人民代表,第二天报纸上公布当选名单,有位朋友拿着报纸问我,“老袁,上面那个袁伟时是不是你啊?”我说:“我不知道,反正我叫袁伟时,报纸上登的那个袁伟时是不是我,我不知道。”但是有一个代表我是很自豪的,1958年我在农村,农民选我做乡人民代表(广东高明县大沙乡)。那时年轻,下放劳动,我干活和工作都很卖力,农民认为这个人还不错,一选乡人民代表,很多人大声喊:“老袁!老袁!老袁!”就这样将我选上了。前几年清理乱七八糟的东西,当选乡人民代表的证书还在。根据我看过的历史材料,我参加的人代会的实践,我认为我们现在的人代会没有达到晚清咨议局的那个水平,没有达到资政院的水平;尽管顾名思义,后者还是一个咨询性质的机构,是正式国会成立前的过渡机构。你或许不信,但我是讲真话,有记录为证。以广东咨议局的会议记录来说,对官员的批评是很尖锐的。陈炯明是咨议局的议员,他就提出来,“我们现在应该建立政党。”在通过的决议里面就说,“这个委员的建议很好,我们不要叫政党,叫辅助团体,换个名字”(大意)。这样开会,水平不低吧?清末多次请开国会运动,就是各省咨议局和商会、教育会领导的。民主也在那个时候发端了,自由、民主、法治都是在清末发端,时间有限,我不可能详细讲了。假如大家有兴趣的话,可在网上找我的一篇文章:《二十世纪中国社会变革的可贵开端——我看清末新政》,发表在香港中文大学《二十一世纪》双月刊2001年2月号上,里面讲的比较系统。
 
(四)中国自由、民主的进程为何中断?
 
  任何国家的自由、民主、法治都不可能一蹴而就,都有一个逐步完善的过程。可是,辛亥革命以后,中国自由、民主的进程一再受挫,1927年国民党的专制统治建立后就中断了。原因在哪里?传统的说法是辛亥革命没有无产阶级领导,革命不彻底,没有发动农民,因此,民主共和制度巩固不了。我认为不能说辛亥革命完全没有发动农民。那个时候大量的民军进城,民军就是农民。但是进城以后这些民军要遣散,那就费了很大劲,有些地方还有严重冲突。说到无产阶级领导,许多国家都没有无产阶级领导,它们的民主、法治制度却逐步建立和健全起来了。
 
  其实,那个时候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当时中国各派政治力量都处在一个比较低的水平上,没有适应新的形势。
 
  一个国家有没有民主,有没有共和,是不是某一个人主观决定的?不是,它需要一定的社会条件。社会条件是什么?要有多元社会,要有多元的社会力量互相制约,在中国还要通过发展现代经济,突破那些宗法关系。孙中山说中国要团结起来,怎么团结?“中国国民和国家结构的关系,先有家族,再推到宗族,再然后才是国族,这种组织一级一级的放大,有条不紊,大小结构当中是很实在的;如果用宗族为单位,改良当中的组织,再联合成国族,比较外国利用个人为单位当然容易很多。”【11】孙中山在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快要结束之际,特地跑到广东大学(中山大学前身)开始演讲三民主义,应该说是他的最后见解了。假如按照孙中山这套办法去做,对中国的发展是非常不利的。因为反封建就要用个人本位来代替家族本位,简单一些就是以个人本位主义来代替集体本位主义。说来令人痛心,中国有不少人不知道这些常识,把世界学术领域所说的个人主义,与中国马克思主义文献里面专指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混为一谈了。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英语是egoism,准确地说是唯我主义;个人主义,英语是individualism,有的人翻译为个人本位主义。文艺复兴以来人类文明的最大成就就是人的解放,是人从各种各样的宗法专制羁绊中解放出来。
 
  人的解放问题没有解决的地方必然产生极权专制统治,苏俄和苏联就是一个极坏的典型。它从兴起到崩溃只有74年,原因当然很复杂,主要原因之一跟它的文化传统息息相关。俄国流行的东正教是天主教的一个流派。东正教突出的特点是依附政权,政教合一而皇权高于和控制教权。它从东罗马帝国时代就是这样的。在俄国,彼得大帝于1721年下令设立东正教事务管理局,将教会置于沙皇官吏的监督管理下,以后就一直沿袭下来了。一个社会要多元,各种力量互相牵制才有自由,才有民主。英国1215年的时候,相当于我们南宋时期,就有《自由大宪章》了,它通过契约关系来约束和规范贵族、城市和国王的关系。在西方,教会独立,跟政权互相牵制,封建领主又有独立性,加上城市自治,还有法治和司法独立的传统,多种力量牵制下,民主自由慢慢就发展起来了。东正教不是独立的,它依附政权。用马克思的话来说是,“东正教会变成了国家的普通工具”。【12】我们中国是“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皇权高于一切,宗法关系和家长制统治,自由、民主也不可能在本土自发生长。东正教引导老百姓顺从统治者,公民的自由和权利没有被社会主流文化认可,思想启蒙的历史任务没有完成;尽管有少数先进的知识分子为此奉献了自己的一切,受尽了苦难。苏俄和后来的苏联成立后,没有正视这个坏传统,反而变本加厉,压制和剥夺个人自由,结果把国家大厦建筑在沙滩上,经不起风吹草动,一下子就垮掉了。
 
  回到中国的问题上。辛亥革命前后,民主运动从各方面发展起来,这是社会变化的必然结果。随着清末经济的发展,中国的民族工矿业,从19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以及辛亥革命以前,以每年平均15%的速度发展。清末新政期间,中国经济是处在比较高速的发展状态的,这从国家的收入就可以看出来。清末财政收入,在戊戌变法前后的时候,大致七千万两上下;到1910、1911年的时候,达三亿两左右。过去讲中国民族工业是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帝国主义无暇东顾,那样发展起来的。这个有道理,但是它忽视了一个前提,在此以前清末新政开始已经建立了制度基础,已经是处在一个比较高速发展的阶段,这是一个前提。与此相适应,这时民间社会的力量,所谓公民社会的力量发展也相当迅速。以商会来讲,到辛亥革命前的时候,已经有将近一千个;辛亥革命后,每年又大致上以一百个的速度增加。这个商会不是现在我们工商联那样的乖孩子,它是有什么意见都要发表的,对国内国外大事都要发表自己意见的。它还有武装——商团,有独立组织,甚至救火会也就是消防都是由它管的。我看它章程里面,连工商登记都要通过它,所以它是真正自由的。为什么清末那几次请开国会运动搞的那么厉害,就是有商会、教育会为后盾。加上各省的咨议局,是强硬的,不是橡皮图章。简单一句话,这个运动建立在公民社会基础上,是民间团体独立自主联合起来领导请开国会运动的。这个多元社会的力量在辛亥革命后继续存在,推到了专制皇朝,那更加自由了,各方面政治力量都发展的很快。本来在这个基础上,中国完全可以实现民主、共和、自由,慢慢发展起来。结果不行,失败了,为什么?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先插几句话。假如我们是一个历史的研究者,是独立的公民,有自己尊严有自己人格的一个独立公民,那就应该比过去的那些政治家站的更高。我们不是他的臣子。如果我们跪在他脚下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那你就别研究了,那是奴才心态,没办法研究,没办法回答问题。我们是历史研究者,所有历史事件不过是可供解剖的历史材料,历史人物则是一些历史符号。我们要探寻这些历史符号和材料后面的东西,解开历史之谜。要是有这样的态度的话,不难发现所有各派的政治领袖,都犯了重大的错误。
 
  首先是梁启超。梁是立宪派的领袖,那个时候作为立宪派社会基础的商会、教育会仍然非常活跃,但是立宪派没有发展成强大的政党,不可能牵制袁世凯。袁世凯本性是专制的。为什么这个家伙专制?他本来就是专制王朝的骨干,是比较开明的大臣,多说就是废话了。在一定的力量牵制下面,他就专制不了。那梁启超呢?他认为今后稳定局势,协调各方,稳定国家,要靠袁世凯;他自己则可以转移舆论,引导大家,不要那么急躁了,应该同心协力地建设国家。所以,他就参加袁世凯政权,成为参政党。但是,在袁世凯政权里面,梁启超是起不了大作用的。他起不了批判袁世凯、牵制袁世凯或者设计袁世凯的施政方向这样一些作用。袁世凯不过是把他作为一个招牌,不过是把他作为一个工具来使用。梁启超这个时候没有保持作为一个批判力量的代表,以他为代表的那些人、立宪派没有下功夫将那些社会力量组织起来,形成一个强大的政治势力。这个是一方面。
 
另外一方面,更大的错误责任恐怕发生在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派身上。孙中山的问题在哪里呢?革命以后,他认为三民主义,有两民已实现了,民族主义、民权主义,都实现了,剩下一个民生主义。这可以看文献,孙中山到处去讲,“以后我的责任是修铁路,十年内修二十万里铁路,大家要相信袁世凯。”(大意)二十万里,中国的铁路,修到现在还没有达到二十万里,现在我国才七万公里左右,到第十个五年计划完成,2005年,才有可能达到7万5千公里左右。十年修二十万里能吗?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政治家,你的责任不是搞实业。你搞实业,你下海了,你就不是政治家了,你就变成商人或企业家。但他没有意识到这点。宣布三民主义两个主义实现了,这是一个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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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袁伟时 来源:共识网 发布时间:2010年05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