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柳宗元如何用虫子讽刺贪官

 

 

 

 

我们先讲一只小虫子的故事。

 

说有一种小虫子，名叫蝜蝂。它有个特点，特别喜欢背东西，爬着爬着，就把路边小米粒儿呀、小麦穗儿呀抓来背到背上去，昂起头来吭哧吭哧地背着继续爬。它一边爬一边抓一边背，结果就越背越多，越背越重，但是它却不愿意停下来。路过的人看它累得半死，可怜它，就帮助它拿掉背上的东西。可是这小虫子很奇怪，歇一阵子，缓过劲儿来了，就又开始见到什么就抓起来往背上放，再继续朝前爬。这种小虫除了喜欢背东西，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朝着高处爬，用尽了它的力气也不肯停下来，直到最终筋疲力尽，摔倒在地上死掉。

 

这就是这只小虫子的故事，听完之后你有什么感觉？

 

大家可能会惊呼一声：哎呀，不得了，真是一只勤奋的小虫子，真是一只不知疲倦的小虫子！是啊，这果然是一只不同凡响的小虫子！大家可能会问：这小虫子从哪儿来的？该不是从伊索寓言中来的吧？

 

其实，这只小虫子不是外来品种，不是古希腊版，也不是古罗马版，不是伊索寓言，而是地地道道的中国版，具体点儿说，就是柳宗元寓言，版权完完全全属于柳宗元，这只小虫子的故事就是柳宗元原创的。

 

大家可能会觉得奇怪，柳宗元被贬永州十年，又被贬柳州四年，前后加在一起十四年，生活环境恶劣，亲朋好友离散，四处求援无门，身体状况下降，精神世界痛苦，他怎么还有这份闲情逸致编小虫子的故事呢？

 

正如上一讲所讲的，柳宗元的确是求告无门，谁能够救他呢？看起来在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他是找不到救星了，也许必须借助非人间的力量才能拯救自己的灵魂，拯救自己的精神！这只小虫子也许就是这样一个救星，柳宗元写下这篇《蝜蝂传》，为的就是要冲破这恶劣的物质环境，冲破这苦闷的精神世界，要对着周围令人窒息的环境，对着自己不公平的命运发出愤怒的呐喊！

 

事实也的确如此，在讲完小虫子蝜蝂的故事后，柳宗元就大发了一通议论，他说：现今世上总有些贪得无厌的人，他们见到钱财就大捞一把，把他们家里填得满满的，只怕家里的钱财还不够满，还不够多！等到有一天忽然倒霉了，倒台了，有的被罢了官，有的被流放到遥远的地方，那个时候可就天天觉得自己好惨啊！可是如果有一天时来运转，他们又被起用，就又开始新一轮的循环，又开始天天想着怎么提升自己的职位，怎么增加自己的收入，怎么变本加厉地贪赃枉法，终有一天，他们也会像那只小虫子一样，爬着爬着，吧唧一声，倒地而死！这种人永远就不知道汲取教训，永远不知道什么是满足，这种人，表面看是个人，实际上，他们的智慧就跟这只可怜的小虫子一样，非常低下，他们的命运也跟这只小虫子一样可悲可怜！

 

很显然，柳宗元这一大段牢骚与议论锋芒所指，就是当时朝廷当中那些贪赃枉法，贪得无厌，为非作歹的达官显贵们。不过，柳宗元的这一大段议论，让我们突然觉得这只小虫子是这么眼熟，好像似曾相识。不错，在我们的身边，在我们的生活中，在我们的经历当中，似乎都有过这只小虫子的影子。让我们静下心来想一想，自己的行为难道不也是这样吗？我们每天忙忙碌碌，为了更宽敞的房间，为了更多的收入，为了更高的官职，两三百平米的住宅还不够，还要大别墅，做了总经理还不够，还要做总裁，一年几百万几千万还不够，还要做上市公司等等。这就是人类的奋斗历史，当然，正是在这样的奋斗中，人类生活的质量在不断提高，但是我们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呢？在获得了大把大把的钞票之后，我们失去的是比金钱宝贵无数倍的健康、生命与快乐！

 

多少年来，有个概念一直被歪曲了，我们认为提高、增长、前进就是人类生活积极的标准，是积极的价值观，而降低、缩短、后退就是消极的标准，是消极的价值观。可是，生活的最大意义难道就是增长吗？即便增长是对的，是完全正确的，那它也只不过是生活的一个方向而已，它不可能代表我们对生活的全部想象、全部追求。当我们积极奋进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是不是可以考虑暂时退一步，歇歇脚，将背在背上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卸下来一点点，然后再朝前走？这样的状态是不是更加健康？当我们看到那只小虫子执著地拼命朝前爬的时候，当我们看到它最终把自己累死了的时候，当我们开始可怜这只小虫子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想一想，此时此刻，有一只悲悯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

 

寓言故事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力量，它像一柄双刃剑，既刺向别人，也有可能刺向自己。从这则小故事当中，我们也看到了柳宗元自己的影子。难道不是吗？我们看看，柳宗元被贬之后，为什么如此痛苦，如此烦恼，如此不开心，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因为被剥夺了实现理想的权利，做官的权利，向上爬的权利，表达自己思想的权利，总而言之，被剥夺了前进的权利，因此他痛苦。但是他是否想过，就像他自己想象出来的这只小虫子一样，当初自己年轻的时候，发达的时候，做官一帆风顺的时候，与别人辩论的时候，是否认真反思过自己呢？那个时候背在背上的种种耀眼的旗帜，在年轻的柳宗元看来，那是无上的荣耀！但是可曾想过，旗帜背得太多了，就会成为压迫自己生命，伤害自己性命的沉重负担呢？韩愈曾说柳宗元，年轻的时候，敢为人先，不大懂得谨慎从事，满脑子都是一马当先、功成名就，结果落得个被贬的下场，被贬之后，又没有得力的朋友挽救他，所以只好老死他乡，白白浪费了满腹经纶、一身的才华，如果柳宗元当初懂得谨慎做事，小心做人，怎么会遭此下场？即便遭遇不好的下场，也会有人救助一把呀！这难道不是很沉痛的教训吗？

 

事实也的确如此。你看，当朝廷要召回他们这批人的时候，柳宗元是多么高兴，多么兴奋！好像又能挽起袖子大干一场了！可是一当再次被贬，又是多么意志消沉，患得患失！细细想来，柳宗元的身上不是也有小虫子的影子吗？

 

柳宗元写小虫子的故事，讽刺的目标无疑是那些在台上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达官贵人，这样的讽刺与发泄也许能够让他的内心稍稍平静一些，但是我想，在他写这小虫子的“艰苦奋斗”的样子的时候，在他写这小虫子累死的时候，也未尝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也未尝没有在反思自己的生命轨迹，如果真能这样的话，我想，虽然没有人能够将柳宗元解救出现实的苦海，将他调回长安，但是起码，他用自己编织的寓言，让自己的心灵能够平静一些，这也算是一种拯救！

 

大家还记得《黔之驴》中那头被运到贵州的小毛驴吗？与小虫子相比，它似乎更加可怜。那只贵州的老虎从来没有见过毛驴，当它看到毛驴高大的身材的时候，吓坏了，只敢躲在树林里偷偷地看，毛驴大叫一声，都吓得它瑟瑟发抖。可是当它发现这个大家伙愤怒的时候，最大的本领不过是大叫一声，奋起后腿撂个蹶子而已，心里就全明白了：原来是个大而无当的废物，没什么可怕的！于是跳起来吃掉了毛驴！

 

我们一般理解这个故事有两个角度：

 

第一，从老虎的角度而言，就是不要被对手的气势吓倒，不要看到貌似勇猛、貌似强大的对手，就不敢上阵，不敢对抗。事实证明，架子大、派头大的家伙往往外强中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轻视对手，我们可以在心理上藐视它，但在行动中，在细节上则要十二万分地关注、观察对手的动向，只有认真研究清楚对手的所有情况，才能拥有正确的决定与行动。这只老虎就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最开始，在树林里悄悄观察，驴子一叫，吓得要命；后来习惯了，就在驴子身前身后转悠，还是在观望；后来惹恼驴子之后才探到它的底牌，于是果断出手，横扫而去。毛泽东曾经将这只毛驴比作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将八路军比作小老虎，他说，毛驴子看上去身强力壮，其实是外强中干，没什么可怕的；八路军看上去势力很小，但是是真正的英雄。这个角度的意思就是说，任何时候都不要被对手表面的虚张声势吓倒，认清真相之后，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第二，从驴子的角度而言，如果没有真才实学，就不要虚张声势、张牙舞爪。生活固然美好，也固然善良，但它有时候更加残酷，也更加不留情面。总有一天，虚假的西洋镜会被无情的生活拆穿。面具再华美艳丽、威猛刚毅，也终究只是面具，不是自己的真实面孔，而面具一旦滑落，就会暴露出干瘪丑陋的本来面目，到那个时候，才会真正明白，品尝苦果的到底是生活还是自己。就好像那个南郭先生一样，滥竽充数总归有充不下去的时候，到时候只能是灰溜溜地走掉。

 

从这两个角度来理解这篇寓言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可是，大家却不一定清楚柳宗元自己对这头毛驴的评价。柳宗元在故事的末尾评论说：这头毛驴看上去是个庞然大物，身体强壮，声音洪亮，看似本领高强，如果它一直能够如此伪装下去，充大个，那么老虎虽然凶猛，但是始终不能看清毛驴的真相，毛驴也就不会被吃掉了！现在毛驴不善于伪装自己，当然就落得个被吃掉的下场，真是悲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