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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学大家许倬云说历史:大国的兴衰

作者:许倬云/口述 陈珮馨 陈 航/整理 来源:《南方都市报》 发布时间:2011年03月26日 点击数: ( 字体: )

许倬云说历史:大国的兴衰之四

 
一个政治共同体的内在结构,必须取得各方的平衡。内聚型的发展是往中央集团挤,扩散型是往四周分散。四周分散要有条约关系和利害的均衡,构成一个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的制衡。
 
法兰西帝国一直没有知道怎么样让权力分散,一直让巴黎成为大家统统要去争的红苹果,这是法兰西最大的苦处。
 
英国起家,并没有一定的策略,也没有一定的制度,从无到有,又从兴到衰,都因应情势,自然而然。法国则处处按照一定制度管理,结果是来也辛苦,去也辛苦。两者,一柔一刚,过程和结果,竟如此不同。
 
回到罗马帝国的话题。
 
帝国要持续,必须要有精神力量支持。罗马变质后,基督教的教士,组织了教廷,用基督教精神力量来统治大诸侯和小诸侯。罗马帝国仅是个空壳。罗马帝国的皇帝,是诸侯选出来的,十几个大诸侯,再加上几个大主教一起投票选出来的,这一“帝国”,其实是空的。神圣罗马帝国是一种世俗的组织,上面真正管它的是基督教会,是罗马教会。
 
罗马教会主教仿造什么呢?仿造波斯原来的传统,派总督,主教其实就是总督,所以罗马教会能统治中欧、西欧、南欧这么长久,就因为它有一个中央集权制,它权力集中,不像罗马权力不集中。精神权力集中,它又掌握了世俗权力。皇宫、诸侯不听话,教会开除他的教籍,谁也不能和他来往了,他就完了,这个力量反而是神圣罗马帝国和教皇的秩序维持新的罗马帝国。但这个不是真正的帝国,这是一个经济、政治上的联盟,用精神统一的大帝国,这个基督教的帝国要等到宗教改革时才崩溃。
 
基督教帝国的内部,成分复杂。那些诸侯自己独立在各地落地生根,比如说本来在波罗的海到里海之间的一批日耳曼人的祖先,搬到中欧,中欧附近其他原来的民族也不止一种人,也是一批批过去的,吸收构成了大的日耳曼集团以后,他们力量强大了,就会想,为什么国家每年莫名其妙进贡多少钱给你罗马教会?为什么你主教一个命令下来我就非得听不可?我可以管我自己的事情。于是由地方化开始了民族本土化,他们找自己的根源说,我不是罗马人,我是日耳曼人,我是法国人,我是高卢人,我是英国人等等,自己找自己新的认同。
 
实际上,根源是他先有地方化的利益、地方化的权力,把自己从只有被管理而没有实际好处的大机构里面解散出来。这可能是宗教改革的第一阶段,然后一直经过思想的革命,启蒙运动,第三步再经过民族国家的革命,从宗教革命到拿破仑的革命为止,民族国家的形成,大帝国的持续解散,这个是秩序本身里面多元因素的一个崩解,不是外来的力量,是从里边崩解了。
 
一个政治共同体的内在结构,必须取得各方的平衡。内聚型的发展是往中央集团挤,扩散型是往四周分散。四周分散要有条约关系和利害的均衡,构成一个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的制衡。制衡的局面,就是可以长期发展,过几百年。中央一垮,而在新的地方各种力量没有构成制衡的一个局面之前,这是动态发展。列国制度,就是在永远不断调整它自己,因为常常难以持续下去,任何中心力量(最强大力量)不能维持太久,像美国就不能维持太久。
 
近代的列国制度,曾经英国、德国联合起来制衡法国,曾经英国又撑起来,中间起起伏伏,为什么起起伏伏呢?每一个国家本身又是小的制度,小的制度里头也有文官制度和经济力量,军事力量之间互相制衡。
 
现在的各国,官僚体系的效率都在衰退。英国、法国、德国都有统治集团本身逐渐老化、逐渐败坏的现象。大系统在分解为若干小系统,小系统套着小系统,任何小的系统,出一个问题就可以影响大的系统,用系统来解释的话,任何东西不能固定,一固定它就死,它没调节能力,任何一个小破洞,它就全垮了。佛家叫成、住、坏、空,或者是生、住、异、灭。生、住、异、灭叫生物体,成、住、坏、空叫非生物体。生、住、异、灭讲得很对,异就是分化,灭就垮掉了,任何生长都有这个过程。
 
举例说,有一个单位,有五个人,从70岁到40岁,分配职务,分配功能非常好,互相信任,互相合作,这五人开了新的公司,资金、经验、干劲、能力、技能都有,20岁到30岁的人进来,这些人进来找到位置,这五个人拉拉扯扯,就变成动态的系统了。除了性格的问题,还有一个是跟他的能力是不是相称的问题。从国家到家庭、任何群体,都不断面临本身的变化,变化引发更多变化,小的变化就影响到大的变化,最后影响到一个国家的变化,国家变化影响到帝国系统的变化。所谓“蝴蝶抖抖翅膀变成暴风雨”,就是这个道理。为什么许多帝国、许多国家到了后来能力弱了?说到底,第一点是权力会腐蚀人,掌权久了,不舍得放下;第二,他会期望让他的权力,交给子孙,永远把握权力。
 
权力诱人,造成纷争。举例言之,一个教派的大师带领一批徒弟,开始时,大家一团和气。教派成长,徒弟中最听他的话的,就接他位子,最反叛的就叛出去,变成两个学派,生、异,异就分化了,如此这般。等他成功以后就异,异了以后就完全乱了。所以各种各样的权力,各种各样的利益,都会因为中间这种因素而造成小集团的变化,影响大集团,以至于整个帝国的变化。
 
举一个例子讲,法国路易十三——路易十三很像雍正皇帝,残忍、厉害、斗争本事特别强——用了一个红衣大主教,一文一武,一世俗,一神权,两人奠定了法兰西大帝国的基础。路易十四像乾隆,享福得很。法国看上去觉得路易十四时期是欣欣向荣的,全世界最大的国,最富的国家,路易十四号称太阳王,举世瞩目。你们看过三剑客的小说,正集、续集那一段就讲了路易十三和十四。路易十四时,教会的主教和世俗的王室分开了,路易十三时那个合作没有了。路易十四时期,宫廷里面就开始有一些近臣,像和珅一样的人物,另有一批死干活干的大臣,还有一批很忠于皇室的警卫军,就是火枪手。这个就是内部的分化,巴黎市变成财富中心,到今天法国只有一个城,巴黎。十个二等城市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巴黎,是为外省。可是,省区掌握军队,比中央警卫军强大,中央和边缘易位,法兰西慢慢落下去。
 
大革命的时候,是社会革命,社会的分化,穷人太多了,富人太富了。穷人起来革命,省区军队来勤王,军队和革命的群众一起,推翻了皇政。巴黎公社时期,今天甲杀乙,明天丙杀甲,今天我宣判谁是革命的叛徒,明天被宣判是革命叛徒,统统掉脑袋,一天掉十几二十个。为什么?不是政权的不合,是每个领头人物后面有一支军队支持。法兰西帝国如此这般垮了。法兰西帝国从此没再重振成功。法兰西帝国一直没有知道怎么样让权力分散,一直让巴黎成为大家统统要去争的红苹果,这是法兰西最大的苦处。
 
相对来说,英国弹性很大。英国是一波又一波地换政府。每一波,新的政府当政,原来的政权靠边站。征服者进入英伦三岛,通常并不赶尽杀绝,经过合作,通婚姻,加封号,不动摇你的基础。一个地方领袖,封了侯爵,他就忠于我,不忠于他原来的王了。英国的罗宾汉,不是江湖绿林,而是萨克森的一个贵族,萨克森族王国败了,余众打游击为生,后来的故事,盎格鲁人收编罗宾汉这批力量,两族合在一起,是为英国人的祖先。其中,教会也扮演了一定的角色——英伦三岛的教会和罗马是一直若即若离的,因为它距离太远,所以他们和世俗权力结合得最密切,等到后来亨利八世和罗马闹翻的时候,英伦主教宁可和亨利八世合作,不要和罗马教皇合作。教会就帮着这些个不同族群的王国,构成了一个英伦三岛新的世俗和神圣的总联合,靠联合王国通婚姻,用主教的族群,用共同礼拜来构成了这种新的东西,没有一桩事情是传统的合法的,诸多事情都是靠妥协、将就出来的后果。
 
所以英国的王室本身,和今天的王国根本是不相干的。他迎来一个没有兵、没有土地、只有空头番号、伯爵的一个远方女婿,迎他做王。这样的王国,国王听话,贵族和主教说啥听啥,什么都将就。于是,出现了一个什么事都能调节的王国。英国在克伦威尔时代,百姓起而革命,克伦威尔杀了一个王,自己担任护国,革命得到好处的是,一帮城里面的小店主、小地主、小佃农、小富农等等。很多人以为他们都是城市里面的小资产阶级,不是的,他们大多数是乡下做地主的,不大不小的农庄的地主。地主有个特别好处,他有地,有粮,还有人,可以组织军队。城里面百货店老板组织不起来军队的,百货店老板最多连老婆带儿子三五个人,搞什么军队?但地主却可以组织军队。这批百姓是新的中产阶级。
 
英国的不涣不散,就是靠什么时候将就,什么时候就马马虎虎,惯例变成法律,弹性够大。英国、法国两个国家对比着看,就可以看出哪个容易垮,哪个不容易垮。
 
大英帝国的建立,大陆上没有它的余地——法国和日耳曼帝国的后裔还在战争,西班牙、东欧,处处战争。英国最多是坐观成败,两个鹬蚌相争的时候,我渔翁得利,哪边快要输了,我给他一把倒过来,他赢了,我占点便宜,如此而已。英国的政策是往海外发展,发展商业,发展殖民,慢慢搞出殖民帝国来。它这个殖民帝国也不是靠皇家力量的,而是组织公司,这公司怎么样?像海盗一样出去,能殖民就殖民,能做生意就做生意,碰到人家西班牙船路过的时候,路上拦袭,劫夺金银财宝。等到外敌来犯,这些人员就回来救援。这些团体合并,成立皇家公司,东印度公司经营印度和太平洋地区,美洲公司是经营美洲地区。东印度公司,等到做了一阵之后,由皇家收回经营。所以在后来在各地皇家经营的分站,本来都是货运站、仓库,后来变成公司,在中国叫洋行。
 
大英帝国整个的经营,是逐渐发展的。本来,英国的人员只是帮助印度土王收税,管警察和治安。土王的孩子也在英国受教育。还派一个秘书陪读。回去的时候,下一代土王、秘书和助手,都是英国人。这样的马马虎虎,印度大陆都属英国管理了;糊糊涂涂,英国发展为日不落的大帝国。等到二次世界大战后,帝国解散,也和平地下旗回国。大英帝国的力量,保持到今天才慢慢削弱,却由当年的殖民地美国接下了霸权。
 
将英国和法国的殖民帝国对比,英国起家,并没有一定的策略,也没有一定的制度,从无到有,又从兴到衰,都因应情势,自然而然。法国则处处按照一定制度管理,结果是来也辛苦,去也辛苦。两者,一柔一刚,过程和结果,竟如此不同。
 
(敬请继续关注下周三本版“许倬云说历史”。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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