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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崛起:富强的中国究竟需要什么样的文明

作者:许纪霖 来源:南方都市报 发布时间:2010年06月10日 点击数:

富强之所以会压倒文明,当时还有第二个原因,就是西方的两张面孔问题。戊戌变法之后,中国拜西方为师。但这个老师老是欺负学生,第二次鸦片战争一把大火烧了圆明园,西方文明所到之处,到处都是血与火。这使中国知识分子的内心非常困惑。杨度是晚期头脑最深刻的士大夫之一,他发现,今天这个世界有文明的国家而没有文明的世界,世界各国对内都讲文明,对外都行野蛮。杨度的观察是准确的,在西方政治学里面有一个公开的秘密,就是对内是洛克主义,讲自由平等,对外是霍布斯主义,生存至上,弱肉强食,丛林法则。面对西方的两面,杨度认为既然西方有两手,我们也要有两手来对付它们,因此富强比文明更为紧迫。
 
整个民初社会,上上下下所崇拜的都是力,社会达尔文主义所崇尚的那个东西。传统中国文明所偏重的伦理、道德、价值无人问津。当时对这种“力的政治”观察最敏锐、批判最深刻的,当属《东方》杂志的主编杜亚泉先生,这位文化保守主义者在1910年代,在《东方》杂志上写了十几篇的文章,集中批评民国以来中国已经成为了一个丛林世界,像动物一样,不讲精神、不讲文明,只讲竞争,弱肉强食。杜亚泉先生还进一步分析产生这一现象的历史原因,最重要的原因就是19世纪末以来,从欧美流传到中国的唯物论,只讲物质,物质至上,最先表现为洋务运动中的富强论,进而是天演论,即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自从物质主义深入人心以来,宇宙无天神、人间无灵魂,一切唯物质为万能,再加上残酷无情的竞争淘汰说。在这样的情况下,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宇宙美不美,都没有人关心,所有人关心的唯一问题就是如何自我保存、怎样免于被淘汰。这样的世界只讲优劣,不问善恶,教育是竞争的练习场,激烈竞争的结果最后都成为杀人主义。将近一百年之后,当我们重读杜亚泉先生的话,依然触目惊心!
 
    从民国初年开始,由于力的政治的主宰,物质主义大流行,精神的价值、伦理的价值越来越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穿衣、吃饭;食色,性也。国家要强大、人民要富裕,成为了流行至今的主流意识形态,在国家意识形态层面,它表现为G D P为中心的发展主义,而在日常生活层面,则是物欲至上的消费主义。国家与日常生活,具有深刻的共谋关系。消费主义不仅是一种享乐的人生,而且是一种价值观。人生的意义无非是满足欲望,成为人上之人。有钱才能过上好日子,才有个人的体面、身份和尊严。在这个世俗化时代,什么样的人才属于成功人士?不是看你有没有德性、有没有知识,是不是精神高尚,而是看你拥有的外在象征:你穿什么品牌的衣服?开不开车、开什么牌子的车?有没有房、住什么档次的房?这些都是你在社会上是否被尊重、被看得起的身份象征。你消费得越多,过的生活越是高碳,便越有身份、令人羡慕,活得有尊严。这套消费主义价值观与国家的发展主义意识形态恰为互补,其共同的立场都是唯物的、物欲的。从上到下,整个社会很少有人去思考伦理和精神的位置在哪里?中国需要什么样的核心价值?富强之后,中国将展现什么样的文明?一个五千年的文明大国,一个曾经与古希腊罗马、古印度、古伊斯兰世界同样辉煌的轴心文明,如今不要说文明,连文化都岌岌可危。
    
中国要的是什么样的文明
    
民国初年乱成这样,当然激发起知识分子的反思。先是杜亚泉,然后是章士钊、陈独秀、张东荪等,开始注意到民国之所以共和失败,问题不在政治,而是政治背后的文化。他们意识到光追求富强不行,还要重建文明。于是,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知识分子争论的核心问题与清末民初相比,就改变了,从富强转向了文明。用陈独秀的话来说,在器物的觉悟、制度的觉悟之后,最后的觉悟应该是伦理的觉悟,解决整个民族的文明大方向。是全盘引进西方文明呢,还是建立将中国与西方调和起来的第三种文明?五四时期的东西文明大讨论,虽然文化激进主义与保守主义的立场不同,但他们关怀是共通的:文明代替富强,成为时代的主旋律。
 
差不多一个世纪之前,有一位在美国留学的中国留学生,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拿破仑大帝当初曾经以睡狮比喻中国,睡狮醒了之后世界要为之震惊。这位年轻人就是胡适。他在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狂热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将自己的名字都按照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改为了胡适之。他到了美国之后,恰巧欧洲打了一次世界大战,这一打把胡适打醒了,他发现迷信生存竞争的富强梦最后会给人类带来毁灭。胡适说,我们今天都引用拿破仑的话,以睡狮来比喻中国,这是不妥当的,中国应该称为睡美人,中国之强,贡献给世界的不应是武力,而应该是文物风教,这就是中国的文明。
 
进入21世纪之后,作为世界大国所凭藉的力,主要不是军事力,而是经济力、金融力。今天“中国制造”这面旗帜插遍了全世界七大洲,包括南极洲,企鹅都可以看得到。中国以世界工厂征服了全世界。但是经济力这个东西真的能够让人家心服口服吗?即使到了2050年,中国成为头号G D P大国,你真的能够成为世界头号真正的强国吗?还是仅仅是一种虚胖?20世纪初的时候,德国曾经也想成为世界第一,做过一次强国梦,最后以发动战争而自取灭亡。日本在70年代经济起飞时,也梦想“日本世界第一”。但是到了90年代初,日本开始长期的经济衰退,到今天还没有从阴影里走出来。当年的德国和日本,只有G D P、只有军事力、经济力和金融力,但是缺乏普世的文明,缺乏征服人心的文明价值。西方从17世纪开始称霸全球,最初的葡萄牙、西班牙,徒有海上贸易的实力,背后没有文明精神的支撑,最终只能昙花一现。英国和美国之所以能够在19-20世纪分别称霸长达一个世纪,除了其军事和物质的实力,更重要的是其有现代文明的凭藉。
 
那么,崛起的中国可以拿什么文明贡献给世界?去年国庆60周年之际,过去的新左派如今都集体右转,成为坚定的国家主义者纷纷站出来总结中国崛起的经验,试图为世界提供一种不同于西方的另类现代性,所谓的中国模式。日内瓦大学的研究员张维卫在《纽约日报》发表文章,概况中国崛起的八条经验。其他有几条值得一提:一条是“民生为大”,相信最重要的人权是生存权,这是中国独特的人权传统。另一条是“政府是必要的善”,西方的民主经验证明政府是必要的恶,但在中国政府却是必要的善,经济的繁荣离不开开明的强势政府。与此相关的还有一条是“良政比民主更重要”,西方人讲民主,而中国人要的是良政,也就是儒家的民本政治,为民执政。重要的不是让民众参与政治,而是政府代表民众整体利益来执政,这就是中国式的代表性民主。最后一条是“政绩合法性”,政治统治的正当性不看权力的来源,也不看是否符合更高的伦理和文明法则,而是以功利主义的方式看政府的政绩,只要拿出漂亮的成绩单,统治就具有了合法性。北京大学教授潘维也总结了三条中国模式:第一,官民一体的“社稷”社会模式,第二,一党代表民众执政的“民本”政治模式。第三,国企主导的“国民”经济模式。这些出身各异的国家主义者开始总结中国独特的中国模式,并且要把它提炼到文明的高度,向全世界特别是非西方世界推广。
 
问题在于:这些国家主义者拿出的“中国模式”距离中国的现实有多么遥远?中国能够离开世界主流的文明价值另搞一套另类的现代性吗?毛泽东当年搞过“反现代的现代性”,现在谁还愿意回到毛泽东时代?中国改革开放30多年的成功经验,在于坚定地融入世界主流文明,承认普适文明价值,同时探索中国特殊的现代性道路。如何将中国的特殊道路与全人类公认的普适文明相结合,如何在中国的特殊性之中体现出文明的普世性,并且进一步将中国的特殊性提升为符合普遍人性的普世性,这是一个比实现富强更复杂、时间更漫长的文明转型工程。
 
中国已经“被推上”世界舞台,文明替代富强,已经成为中国不得不面对的大问题。中国准备好成为文明大国了吗?我们已经足够文明了吗?这不仅关系到中国人的命运,也将决定未来世界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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