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百家讲坛官方网站>> 民间记忆>>正文内容
朱学勤回忆文革中的无序与有序 >> 阅读

朱学勤回忆文革中的无序与有序

作者:朱学勤 来源:人民网文史频道 发布时间:2011年08月24日 点击数: ( 字体: )

 
  
 
  就是在知青时代,我学会了爬火车、钻火车、跳火车这些荒唐勾当。先说爬货车。
 
  河南太穷,兰考更穷。焦裕禄去世后,兰考还是有出门讨饭的习惯。尤其是到每年的五月,青黄不接,出门要饭是天经地义,相当于现在所说的“生存权”,联合国也挡不住。我那时还很崇拜毛泽东以乞丐身份走遍湘江两岸作社会调查,就想随老乡去要一回饭,闯一回江湖。我联系的那户人家,成份绝对纯正,贫农。他们同意我以家庭长子的身份一起随行。不料大队支书知道,说什么也不让我走,怕上面怪罪下来,他承担不起。那户人家走了,但他们留下的要饭经验鼓励了我:只要有一块脏手巾包住头,穿对襟衫、圆口布鞋,肩上挂个布褡,作贫下中农状,陇海线、京广线上的货车随你坐,谁也不会拦。我和集体户另一个成员下决心化装成那个效果,象个偷地雷的模样,鬼鬼祟祟地出了村。
 
  从兰考到郑州,确实没有人管,风驰电掣,如入无人之境。但是火车一停,问题来了。眼看它呜呜叫着到郑州车站,却不停,而是通过,一直开向郑州大北郊,停靠它自己的到达场,才歇脚。从到达场下车,往回走,经过编组场,走到出发场,至少有四、五里铁路线,全靠步行。就在这段步行距离中,我鼻梁上的眼镜出卖了我,哪有戴眼镜的贫下中农出来要饭的呢?三问两问,铁路职工就问出了我的底细。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听说我们是上海知青,反而更加同情,带我们去铁路职工食堂吃饭,白面馒头糊辣汤,在农村两年没有吃过一顿这么好的饭,当然是狼吞虎咽。饭后摸到出发场,又犯了难。那是全国铁路系统最大的出发场,有几十股道岔,几十辆火车头升火待发,全停向一个方向,场面很壮观,也很迷人,谁知道它们是奔南,还是向北呢?我们俩就在火车肚子下钻来钻去,张皇失措,就更象偷地雷的样子了。
 
  这时,一个摇着号子灯象李玉和那样的铁路工人走过来了。他看出我们的窘境,居然教我们读那些信号灯:原来每一股道岔上都竖着六个信号灯,两列三行,六盏灯亮出不同的排列,就指示出灯下待命的火车头出发后,究竟奔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全亏那个李玉和说出了“密电码”,我们终于得救。夜幕下的郑州出发场,铁轨密如蛛网,蓝色信号灯闪烁不停。我们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一列马上南下的火车。火车折向京广线后,要比陇海线上更加生猛,咣咣咣一鼓作气,新郑、长葛、许昌,一路不停,全是通过,比特快客车还威风。直到天亮,才在漯河站慢慢停靠下来,大口地喘气,加煤添水。我们正得意,突然听到天桥上有人惊恐地叫喊:“你们不要命啦?快换地方,换地方!”原来不是来抓我们的警察,而是一个铁路女职工路过天桥,偶然发现停在天桥下的这列敞棚车上有两个“乘客”,坐的位置极其危险,才大呼小叫起来。她在桥上,我们在车上,一时听不清,双方又喊又比划,就象聋子的对话,半天才弄明白危险所在:这节车满载原木,前头空出一公尺左右的空挡,我们就坐在那个空挡里,如果火车遇到意外紧急刹车,身后的一车皮原木控制不住惯性,挣脱捆绑的铁丝冲上来,非把我们撞成两张薄薄的肉饼不可!真要感谢这个善良的女职工,她首先想到的不是把这两个“盲流”抓起来,而是指点“盲流”离开险地,另找一节安全地方。这一来,我们就不是偷地雷的鬼子了,而是相反,象铁道游击队那样,掂着布包袱,在车厢顶上跨着走,而那个铁路女工,就象芳林嫂那样,站在天桥上远远指点着我们。每跨一节车皮,我们就回头看一次芳林嫂的手势,张嘴作询问状。终于找到一节装机器的敞棚车,而且是在机器的后面而不是前面坐好,穿制服的芳林嫂才停止手势,放心离去。
 
  接下来就是豫南信阳地区了。路边逐渐出现了水田,还有骑在水牛背上的牧童,山也青了,水也绿了。离开南方两年,终于又看到小桥流水了,我们站立起来,兴奋地向着那些牧童大叫大喊,那些牛背上的孩子其实听不见,但也挥舞着手臂向我们致意。可惜乐极生悲,火车停靠湖北第一站——广水,我们就被逮住了。
 
  因为此前碰到的铁路工人都那么善良,祖国山河处处好,贫下中农个个亲,想当然以为到了湖北也是如此,就大模大样地下车找水龙头洗脸。不料,广水站的湖北警察正等着我们这些叫花子模样的人,我摇着毛巾走过去,一下撞个正着。他们是为稍微富庶一些的湖北人民看家护院的,不让河南的要饭花子进来窜扰,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个抓一双。地方保护主义其实在文革中就有,相邻两省经济上有差异,自然会生出些歧视。湖北警察把我们这两个奇形怪状的河南盲流押下来,十分得意,一个劲地盘问,而且语多不屑。我因为有郑州出发场的经验,也知道一点湖北人鄙视河南人贫穷的故事,一开始就说明自己身份,不是到湖北来要饭的难民,而是上海到河南插队的知青,争取坦白从宽。不料他们怎么也不相信,说国家没有向河南派过上海知青(这也是实情)。于是双方因上海问题而陷于胶着。说上海话他们听不懂,听不懂也就无从证明我们的上海原籍;反过来他们又提出很多有关上海的问题,考考我们是否知道。我今天还记得一个深刻的问题是:崇明岛在上海的哪个方向?那当然是对答如流,问不出破绽。这些人只得悻悻作罢,但是结尾留有一个报复:不许我们乘原来的那列货车离境,非要我们掏钱买票坐下一趟客车到武汉。这一报复的含义不仅仅是逼着我们花去全部盘缠,上车以后才知道其狠毒用意:两个学生模样的贫下中农,蓬首垢面脏兮兮,其中一个还戴着眼镜,在客车乘客的奇怪眼神中,真是受够了奚落。我这一辈子对湖北佬没有好印象,就是那次经历造成的。我的一次毛泽东式浪漫行乞,就是这样流产的。我恨湖北,因为它歧视穷人,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南方”。民谚:“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诚哉斯言,信然!
 
  后来阅世稍深,才知道中国版图上省籍、甚至县籍歧视的现象还很多。如有好事者依据白眼之走向,在这块版图上着以不同的歧视色,彩版一出,必定五彩缤纷。如上海人歧视苏北人,已经闻名海外,却还有一省之内,如广州人歧视中山县人,则不一定出名。但所有歧视邻省、邻县的内地高贵者,到了香港,则一律被称为“大陆表叔”,又显得干净、彻底、利落,一网收尽。而包括香港人在内,中国人一到美国,又惊呼美国存在种族歧视。所有的中国人据说都被罩在一个无色透明的“玻璃罩”里,难以升级、提职。“玻璃罩”内,那些在国内歧视同胞的高等华人,踢腾得最为厉害,民族自尊心最为敏感,反歧视呼声也最为强烈。似乎只有走到最远处,歧视性荷尔蒙才能在正负两极得以配平?但也只是两头发泄而已。天尽头,歧视者被歧视,传来一阵阵爱国主义的悲愤呼喊。我的一个历史学同行,复旦教历史地理的葛健雄教授听到了,于是戏言:中国人中最爱国的一群,要到国外去寻找,而不是在国内。这也是诚哉斯言,信然,信然。我想说的是,在这张歧视图上,我所生活过的河南大概属于负海拔地区。我没有听说他们能歧视谁,却知道他们不仅被南面的湖北佬歧视,也被东面的山东人、西面的陕西人、甚至远在边陲的新疆人歧视。他们几乎一屁股坐到底,蹲坐在一个低洼的盆地里,周围高地山民,不管隶属哪一部落,都能对他们投以白眼。这当然是因为他们穷,穷困中产生愚昧,以及与愚昧相伴相生的忍耐。
 


分享按钮分享到凤凰微博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百家讲坛》杂志网站无关。本网转载此文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尾页 转到
收藏打印文章查看评论

相关内容

本周排行榜

最新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