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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学勤回忆文革中的无序与有序

作者:朱学勤 来源:人民网文史频道 发布时间:2011年08月24日 点击数: ( 字体: )

 

  我们离开兰考到三百里外的巩县当工人,村里的五保户大娘实在想念,居然发狠心出远门来看望。兰考农民多半没有看到过火车,有一次县里开三级干部会,一群生产队小队长看到火车会动,居然在车头手舞足蹈地大嚷:“噫!这玩意停下来像长虫,不吃不喝,咋会跑咧?”(要用中原土音念,才能念出效果)。火车被迫停下,酿成一次哭笑不得的陇海线停车事故。前面说到的那个大队支书,是个“革命先锋”,人民日报发他的长篇通讯,整版配照片,用的就是这个题目。他和我们集体户户长去北京参加国庆二十周年观礼,到了人民大会堂,闹出一次比小说里陈焕生进城更真实的笑话。河南人的习惯,到哪儿都是蹲着而不是坐着,到了人民大会堂也是那样,老支书双手抱膝,屁股一撅,就蹲上了那个神圣的位置。谁知道那个座位是活络可翻的,他还未蹲结实,底板就翻了过来,把我们的“革命先锋”在人民大会堂夹了个双脚朝天!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主席台上不知看到这一出喜剧小品没有?多半会很慈祥地莞尔一笑。我们那个大娘更加孤陋寡闻,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土地,又是小脚,提着一篮鸡蛋还有粉条之类,一拐一拐地怎么坐上火车,不迷路,居然还能找到我们这个厂,真是一个奇迹。她坐火车是否闹笑话不得而知,但是到我爱人宿舍头一天,就吓了我一跳。当时我们两个人在外面给她擀面条,她坐在屋里突然传出惊恐的叫喊:“噫!这屋里咋还有一个老娘咧?咋也是黑裤子、红袄?!”(也要用中原土音念)。兰考民俗,老人过七十要穿红布袄,以辟邪。我闻声奔进屋里,哪里有第二个老娘,只有她一个人好端端坐在衣橱前!原来衣橱镜子映出她的身影,可怜她一辈子没有见过能照见全身的镜子,因此也一辈子没有见过自己的全身,猛一见到,就被自己吓坏了,大呼小叫,惊动了一座楼!还有年青一代的兰考人,如本地知青,也多半和他们的父母辈一样淳朴,富于同情。我后来爬火车发展到爬卡车。从县城回来,多半爬一辆卡车带脚。司机大多会默许,因为这些劳动者的家里多半也会有个把知青在苦水里扑腾。但也有刻薄者,有一次我爬上一辆运煤车,就碰上了一个。那司机从反光镜里看到我上车,非停下车来撵我,车一开,我又爬上去,如此者三,那个司机开始破口大骂。此时车上几个兰考本地的女知青看不下去,齐声痛哭,骂曰:“人家从上海来俺兰考,离家那么远,父母又不在,你就欺负人家?你不是人,你是驴,是龟孙,你不得好死!”除了不出那唯一的脏字,该骂到的都骂到了,确实很难听。兰考民间的规矩,其实不是封建,而是很早就有自发的后现代女权主义:男人不能和女人骂,尤其不能和未出嫁的闺女骂,如果对方开骂,男人只能干听不回嘴。那个司机被这群小闺女骂得不敢吭声,只能恨恨地爬上驾驶楼,把车门一摔,开车了事。 我还很想念我们本村本庄的回乡知青。他们有些是兰考县一中、二中的学习尖子,很不容易考上去,要带着红薯干去上学,功课刻苦,一点不比我们集体户的复旦附中等人差。其中有一个被老乡叫作“假妞”者,腼腆斯文如大姑娘一样,正好与我们集体户的革命女生外号“假小子”或什么“铁姑娘”的相反。“假妞”们在农村的出路,通常是靠每年的招工、招干、参军,那是天边露出的一丝希望。但是自从来了一个上海集体户,“越是艰险越向前”,而且毛主席也接见,天边的那一丝希望就堵住了。九一三事件后,这个集体户的扎根思想相继动摇,开始谋取各种回城之道。上面也有意照顾这个先进集体,有类似的名额下来,总是先让我们走。
 
  三两年一过,待我们十个人走完,他们的年龄也被耽误了。平日里我们玩得很好,总有一些小知识分子的共同语言,但是一到集体户有人上调,他们就怀着复杂的心情,躲得远远的,从不参加送行的行列。那种幽怨的眼神远远扫来,没人能忍心对视。我后来读到很多老三届忆苦思甜的文章,还有一些小说、诗歌之类,几乎没有一个人提到他们曾经堵住过那些农家子弟的出路,似乎知青走得天经地义,农家子弟被堵在乡村也是天经地义。这种不平等意识,已经潜入一代人的集体无意识,始终没有受到过正视,大概是深入骨髓了。
 
  一场知青革命,一千六百万人下乡,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在稀释当地农家的工分,最后一天临走,还要拿走这家人长子手里的最后一粒“红豆”。我刚才说中国的版图可以涂上相互歧视的五彩颜色,这时就有点象在这块版图上再玩一场多米诺骨牌游戏了:先是老毛一挥手,骨牌哗哗地倒下去,城里的知青先倒;农家子弟本来在原地,可以不倒,竟也被前面的人挤了倒下去,而且被压在这一圈骨牌的最下一层;沉静片刻,有汽笛声响起,知青打个骨碌一翻身,几乎所有的骨牌又哗哗地竖立起来;其间不断出作家、出诗人、出学者,还出各种“话语”,齐声控诉刚刚倒下去的那段无声岁月;惟独那最后几张骨牌,却沉默着,再也爬不起来了。老毛爱引李贺诗云,“天若有情天亦老”,天怎么会老呢?只有人会老。以我之拙笨,始终弄不懂这个伟人的悲天情怀。从李贺到老毛,天看见过多少人间不公?谁能看见它老了一寸?我至少怀疑,天是看不见历史运动中的暗层夹缝的,更看不到那些辗转倒卧在暗层夹缝里的阴魂。1997年,我和爱人、孩子回兰考,庄上的人大多数已经不认识了。那是在唐寨,却也应了李贺那个时代的唐诗: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逢不相识。不经意间,已经换了一代人,确实未见天老一分,只是原来担心的那种逢人都要打招呼的尴尬,或者如贺敬之“几回回梦里回延安”的矫情,都没有出现,可以松一口气。我们就象三个平平淡淡的过路人,只是偶尔路过这一叫做唐寨的北方农村,悄悄地东张西望。远远看到一个人的背影象“假妞”,才敢轻轻走上去试着拍他的肩膀--猛回头,一张胡子拉茬的老脸,几乎贴着我的眼镜喊出一声:“噫,这不是学勤吗!”将近三十年过去了,他就跟昨天才分手一样,刹那间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三
 
  按老乡说法,客车不叫客车,叫票车。因此,混客车就有一个很干脆的名字:混票。我插队的那个庄子,一个男劳力通常只有两套衣服,夏天的布衫冬天的袄,脱了布杉就穿袄。天热下河洗澡,把布衫搓洗后晾在树杈上,人就泡在水里等衣服干,才能上岸。就这么个穷地方,因为出了焦裕禄,却能接触从上面下来的人,甚至还有国家性质的外事活动。我生平第一次与外国人坐下来谈,不是在小时候的上海,也不是在后来的哈佛,而是在兰考,在唐寨:集体户按县委宣传部安排,接待从开封军用机场过来的老挝飞行员,宣传农村包围城市的毛泽东战略思想,谈得还很热切,双方都被对方感动。这些飞行员当时被安排在开封那样的内地机场受训,大概是为了在国际上保密?诸如此类的活动,村里的老乡也有机会参与,哪怕是站在旁边看,耳濡目染,语言就有变化,能学会一些与他们自己的乡土生活很不协调的官方词汇。那些一年到头要吞食几千斤红薯以充饥的穷人嘴,时常会有一些很书面的“话语”,夹着发黑的薯干飞进飞出。比如,队长吆喝下地干活,偏不叫下地,而叫“上班”;老乡们认为我们拿一年的余粮款买一张回家的车票太亏,就向我们传授出门要饭混票车的各种经验,那些歪门邪道还有一句正面总结,是他们在地头听我们读《人民日报》学来的,就叫:“人民铁路人民修,人民铁路人民坐!”这就有点穷人生富嘴的黑色幽默了,而且确实“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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