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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涌:历史是被误解最多的学科之一

作者:薛 涌 来源:《南方周末》 发布时间:2011年07月20日 点击数: ( 字体: )

 
我缺乏必要的科学知识,对吃糖影响记忆之说不作评论,只是紧紧盯着我们讨论的主题,我对女儿说:“你看,当人们叙述过去发生的事情时,有时会存心说谎话,有时会真心讲假话。你不是当事人,如果要想记录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时,会简单地听信别人告诉你的事情吗?”“不会。”“想想看,希罗多德周游世界,到很远很远、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听自己从来都不认识的陌生人讲过去发生了什么。他难道应该简单地相信人家告诉他的事情都是真的吗?”“噢,他原来并不真信。那他为什么都要把这些道听途说的事记录下来呢?”“这大概是因为除了别人告诉他的事情,他很少有其他的线索吧。或者他觉得别人讲的事情有值得参照的部分。想想看,假设他来记录你和安妮之间的纠纷。他对你们两个人都不认识。他不能相信安妮,但凭什么一定相信你呀?是否应该这样记载:根据存存的说法,安妮为了买糖借了存存一块钱,安妮则说她根本没有借?”
 
“噢,这大概是最好的办法了。”女儿恍然有悟。
 
虽然女儿还没有读太多希罗多德的著作,按说我应该等她读完再与她深入讨论。但我的脾气一向比较急,有些事情等不得,就接着告诉她:“希罗多德的历史叙述保留着独特的多元性。他不时地提醒读者注意,他所陈述的事实大多是从某个人的角度看到的事实。从另外一个人的角度看就可能是另外一种事实了。这种态度,使他对不同的文化有着特别开放的态度。比如对当时希腊的敌人波斯人,他记录许多从波斯立场出发的故事。所以,有些人评论他是‘野蛮人的朋友’。意思是他的中立、开放的态度显得对侵犯希腊的波斯人太友好了。许多现代作家,叙述事实的笔调则仿佛是上帝在讲述一种‘最后的真实’。他们根本不觉得需要交代自己的事实是从哪里得到的、是从哪个视角看到的。你读的大部分书,是不是都是这样?”
 
女儿很信服地点头。
 
于是我又继续告诉女儿:“不管是历史,还是我们每天都看的新闻,我们不能一听就假定那是事实,而要意识到这是某个人或某些人的叙述,其真实性受其视角的限制。所以,我们看新闻报道,最后总有个‘某某从某某地方报道’,告诉你这就是那个人看到的东西,别人也许会看到不同的东西。记得吗,你小时候看电视,还曾说 Jim Lehrer有毛病呢。”
 
我这里提到的Jim Lehrer,是美国公共电视台的著名主持人,也是主持大选总统辩论最多的人之一。他每天在自己的新闻评论节目中的开场白都是固定的:“晚上好,我是Jim Lehrer。”女儿当时三岁,听了觉得好笑:谁不知道你是Jim Lehrer。干嘛这么翻来覆去地告诉我?我借此向女儿解释,这其实和希罗多德开篇那句“我,哈利卡纳苏斯的希罗多德……”的意义是差不多的。
 
几天后,女儿刚刚读完一本历史小说,兴奋地在饭桌前讲:“历史小说太好了:不完全是小说,告诉了你历史上发生的真事;又不是历史,所以可以这样写:‘1715年9月1日,路易十四去世。我急急忙忙地赶向大厅,心砰砰地跳。天呀,我真是无法相信,国王已经死了!’”我问她这段是从哪里来的。她说是自己编的,并解释说:“路易十四之死是历史事实,但是这个冲向大厅要和人们分享消息的女孩儿的内心活动,则是编出来的小说。这样的叙述在历史书中是不可能的,除非有日记作为基础。历史学家只能观察外在的事实,不能钻到人的脑子或心里去看那里发生了什么。”
 
女儿的这种本能,就是历史训练的结果。很多家长不会把这种本能看作是什么大不了的技能,甚至觉得没有实际用途。但是,孩子长大后挑战陈见、以自己的调查研究建立新说,往往要从这样的本能开始。另外,理解、说服他人,也常常要从这样的本能起步。
 
女儿中学里小圈子很多,她自己也属于某个小圈子。孩子们平日难免有各种冲突。在这些冲突中,女儿大多能够成为创造共识的人。有些圈外人也许不那么喜欢她,却觉得她比较公道,能接受她的看法和解决方案。在我看来,这和她比较能够理解为什么不同人根据不同的视角和利益对一件事情会作出不同的解读有关。孩子长大后不管是作为政治领袖还是企业领袖,不是都需要这种技能吗?
 
可惜,我们的教育经常创造着不同的本能。即使在比较强调开放阅读和独立思考的美国也是如此。我在大学里教历史,在一次考试中,我让学生们就教科书作者的观点回答一个选择题,结果大多数学生全答错了。我在课堂上纠正时,很多学生抗议:“我选择的答案,就是书中某某页上讲的呀!”我把书打开:“看看,关于这件事情,作者陈述了过去学者的好几种观点,然后逐一驳斥,最后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我问你们的恰恰是他自己的观点。我知道你们为什么错。你们过去读的是标准的历史教科书。这是最害人的。这种书的叙述,大多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声音。你们习惯了,觉得只要书上写着的就是事实。我为你们挑选的教科书,则是原创性学术著作。几乎在每个问题上大家都争论不休。作者有义务交代别的学者的观点和论据,并提出自己的见解。想想看,你能听到有人在法庭上说了一些事情就马上当事实吗?难道你不应该首先搞清楚这是公诉人说的,还是辩护律师说的吗?难道他们不经常在构造相反的事实吗?如果你们想成为传统制造业流水线上的工人,那种传统历史教材确实够用了。你们从中可以获得基本的阅读技能,工作后有能力阅读操作规程,然后按部就班地照着去做。但是,你们来这里读大学,是希望成为创造阶层,凡事必须自己进行分析、形成结论。”
 
人是历史的动物。但这里的历史,不是一张简单的年代表、大事记,而是分析总结人类经验的能力。这种能力不从小培养,长大不管你干什么,都可能有麻烦。如果说我有什么“家学”的话,这大概就是我传给女儿的“家学”,虽然她日后未必会成为一位历史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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